“姑娘,里面请,大娘子正等您呢。”
钱小娘败兴而归的当晚,文茵就带着我去见于氏。我们进堂屋时史文芩正做刺绣,于氏坐在主位上算盘敲得飞快。一边敲一边看账本。史文芩先起来打招呼,而后便也坐下,还替文茵找出一块未完工的丝绢。
里屋的主子们一语不发,我的脚几乎站麻了,寻了个添茶的空子溜出去活动,在备茶的下房里遇上了一同躲懒的史文芩房里的丫头,才晓得于氏几乎每日都要将府上一天的账目核算了,安排完第二日的大体事宜才能休息,若碰上第二日府上要宴客,这院子里的灯火要点到后半夜去。
我心里想着白日的事情,同几个小丫头打听于氏的事情,谁知那几个小丫头都三缄其口,只说:“姐姐,大娘子是好的。我们做丫鬟的哪里知道主子的事情,回头若是叫姑娘娘子们晓得了,我们都讨不得好的。”
兜了半天圈子却什么都没问出来。我自然也不好再多说,赶着送茶,刚一到门前,便听于氏怒喝,我即刻跪下,听于氏在里面骂那管家:
“混账东西!你打量我如今是治不了你们了?这亏得我今日看了看正册子,若是看副册子恐怕又让你们脱漏过去了!往日我怎么说的,少一两吃十板子。做管家的也敢来欺瞒我了?”
那管家瞧着害怕极了,连声认错,于氏倒也不莽撞,缓了一口气,徐徐问:“你说你错了。那你且说说,账上那五十两银子干什么了?”
那管家似乎有些为难,支吾了半晌似乎才定了心:“是老夫人房里徐妈妈支取的,说是老夫人要打发下人,老夫人的事情做奴才的也不敢细问,徐妈妈说这五十两隔些日子她便还来了。我想着徐妈妈素来有信用,才……”
说到这儿管家已心虚得说不下去了。我思忖着管家这话,恐怕这徐妈妈也不是第一次从这账上支银子了,只是老太太与于氏有隙,此事恐也不好直接处理。果然,大娘子默了好一会才张口:
“我素来在府里说了,支取钱财要一一对数,往后便是有人套账也好追查些,你倒好,悄悄儿背着我支取银子。今日之事算是你坦诚,罚却是不能不受,照着我日前说的话,五百板子谅你也消受不住,倒不如直接赶出府去的方便。”
于氏话音一落我心里都一凉,更别提那管家,一个大男人白白落下泪来,连声告饶。这管家素来待人诚恳,物伤其类,我心里也骤然同情起来。
我正这么想着却又听于氏言语:“赶出府去你就这样害怕了,如何生得出胆子来敢让旁人支取出五十两来?支取银子的时候不怕,这个时候倒怕了?我念你也是头一回出这样的错漏,还肯留你在府上。赏你二十板子先长长记性,你跟前负责账目的人也要跟着你受罚。”
于氏说完那管家才擦了泪水退出来。有这一会,我手上的茶都温了,我去下房换茶时,院子那头已经响起板子声音来。
“……钱小娘仗着自己是祖母为爹挑的,也不知是怎么说动了其余几个妾室,伙同起来欺瞒祖母,下我娘的面子。如今文茵姐姐来了,又一应要贴着姐姐去……”
史文芩说这话时脸上憎恶写得明明的。于氏坐在上头,目光落在文茵身上,复又落在我身上,还是喝住了有些口无遮拦的女儿。史文芩还颇有些不满:“我说的是实话嘛。”
不知是烛光摇晃显得昏暗还是我的错觉,于氏脸上出现了一种有些尴尬的神色,似乎是史文芩的话戳中了她。
“婶娘与祖母才是婆媳,几个侧室虽伺候二叔,到底还是与祖母隔着心思的。婶娘也不必太过忧虑。”文茵浅淡开口,倒是缓和了一下氛围,“婶娘和文芩妹妹只要尽了该尽的心意便是最好的了。”
我的角度微一抬头就能将于氏的神情尽纳眼底。于氏微微叹气,眉眼都低了一些:“你……文茵倒是个明白的。前些日子那姨奶奶的事情是我糊涂了些,好端端地让文芩出去避嫌消灾去了,难为你不计较,还肯回了钱小娘。老太太那边也没吩咐你吧?”
文茵的步摇迎着烛火微微颤动:“婶娘是个真性情人,文茵自然明白此事的缘故。我也是才见到祖母,多吩咐几句也是应该的,左不过是嘱托孙儿的话罢了,大抵是想着我与文芩多亲近些罢了。”
文茵的话可能是在于氏意料之中,她扬了下眉头:“文芩一直与老太太不甚亲近,是个人她便要嘱咐几句。可每每我遣着文芩过去,老太太除了疼怜孙儿,便总要说我一箩筐的坏话。无非是我掌了两年中馈,老太太总觉着大权旁落。她和你祖父身体都还康健,太老爷尚且管着族中事宜。她自然不肯让人觉得她身体不宜,就是不服老。我心里是清楚的,便是让给她也无妨。但是这两年家里的近况,说句难听的,看着族中人丁兴旺,个个都是讨吃的主,可着这京城史家喝血。”
于氏当真是直性子,说话利落,也不似文茵一样顾忌,不兜一点圈子:“偏偏大族重体面,外头的喧费少不了,里子里的又补不上来,我只有文芩一个女儿,早早地便商量好了卖给哪家的王爵。如今咱娘儿几个在这说话,我是不怕文茵你怪怨的,亏得你过来,史家这面子上才好过些。因着女侯的事情,史家也是受了不少唾沫的。”
于氏的话说完,房中突然沉寂下来,文茵没有接这话。于氏说得句句实话,但是未免直白了些。我才想着于氏爽朗对我的性子她便讲出尖锐的话来。后头于氏又说起话来,文茵态度照旧,只是偶尔淡淡应声,大抵是不太想再开口。于氏是个明白人,直言文茵在府中的事宜她会上心操持的,有什么便告诉她。
白日里那一番我们算是彻底开罪了钱小娘,这钱小娘虽是妾室,到底还是有老太太撑着腰的,往后也难免会找些不痛快,文茵嘴上说是小事,我却清楚得很。到这史家来,有哪一样是真正的“小事”呢?
文茵心里恐怕也是明白的,只是她一贯不喜欢像于氏一样张扬在嘴上。当姨奶奶向府中人传扬晦气的闲话时,当钱小娘一口一个“乡君”时,她心里又何尝不为难。有道是,心酸纵有千百种,沉默不语最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