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点出列的曹阳枫心中仅迟疑了一瞬,便颔首答道:
“回圣上,陇州刺史上任前确有才能,所著文赋臣下们私下传阅,都认为其见解独到,而且他曾就职县令时也确有一番作为,微臣也不明白此事他为何处理得如此不当。”
余清夜打量了一眼曹阳枫,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做出弃车保帅的决断,此番话既然已经对陇州刺史的能力做了担保,便相当于给陇州刺史定下了渎职之罪,事已至此,手下之人得了信号,便只管推脱罪名即可。若不是他让江轩前去调查,取得了名单罪证,此事恐怕只能抓个炮灰草草了事了。
此人官拜吏部尚书,作为孙杭的爪牙之一,替他安插了不少官员,如今责难当前,他又无所顾虑地擅自决断,想来应是孙杭的心腹。
余清夜暗暗收回思绪,接着道:
“依曹爱卿的意思,陇州刺史是可以为而不为了?那他又是为何不为?”
余清夜扫视全场,唇角轻勾,淡淡道:
“莫非朕的臣子不知为官实则为民,就如同知情不报的在座爱卿一样?”
众臣心中一惊,纷纷跪倒:
“圣上息怒!”
余清夜看着堂下的场面神色漠然,他话锋一转,语气似柔还冷。
“爱卿们为何不辩解?朕知道,各位爱卿都爱民如子,只是……”余清夜忽然一顿,再开口气场已陡然一变,“什么体贴百姓什么道德品性,在利益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余清夜随手拿起什么东西,就往堂下一摔。天子降怒,顿时群臣尽数俯首叩拜:
“圣上恕罪!”
“恕罪?恕什么罪?是欺君罔上之罪,渎于职守之罪,还是贪赃枉法之罪?当日行官商勾结之事时,为何不想今日之罪?!”
大臣们跪着不敢抬头,却听当头一声冷冷的轻笑砸得人气也喘不上来。
“食君之禄,分君之忧。有的人却尽会欺上瞒下中饱私囊,作为我天和的柱梁,忍看百姓受苦、国本动摇!”
余清夜将视线投向孙杭,似有所指,任他再怎么气焰嚣张,此刻也只能和众人一起跪在那里罢了。
堂下人影层叠,有的愤恨,有的惭愧,有的恐惧,有的疑惑。皇位既已在他手里,他迟早要清理朝堂,把害群之马都揪出来,还治下清明太平。
经此一番问罪,朝堂已受震动,接下来就是料理户部了。
“户部尚书——”
“臣在。”
“户部掌管民政财务,此事该如何处置,爱卿倒说说看。”
“这……”户部尚书赶紧叩拜,悲痛自责道,“臣有负圣恩,罪该万死。永化县一事,是微臣不查,一直未察觉饥荒之事,是微臣治下不严,不知竟有人拦了上报的奏疏,未能及时将灾情呈报圣上。微臣请圣上降罪!”
真是避重就轻,将自己择了个干净。余清夜心道,看来他自知上下打点得好,轻易查不到他头上,只要咬死自己不知情,再推个手下背了这锅,多半是奈何不了他。不过这回余清夜也没想过能一网打尽,便仍散漫道:
“爱卿的意思是,你对此事的来龙去脉毫不知情?”
“臣惭愧,方才听圣上所言,才知晓竟有此事。”
心知此时还不是处置他的时候,先放过他也可以让他放松警惕,好进行下一步计划,余清夜便一挥袖让他退下了。
“如此,也不全是爱卿的过失,查清是谁截了奏疏便是,下去吧。——林至成,把涉事官员的名单呈上来。”
与此事有关的众人见他放过了户部尚书,刚松下来的一口气,听到“名单”二字,登时又提到了嗓子眼,连孙杭的表情都不免严肃起来。陇州已被他暗中掌控多时,上下多是他安插的人,除了安易,他从未得到过消息说还有什么人前往陇州了解此事,这份名单又是从何而来?又是真是伪?
余清夜拿过自己重新手抄过的名单,拈着纸角一抖,纸张展开,上面白纸黑字罗列着好几个名字和罪状,但堂下官员低着头,距离又远,无人看得清具体内容。
“这份名单上,趁灾情贪赃敛财的官员都有谁、所犯何事,写得一清二楚,你们是不是真以为自己手眼通天,可以在朕的眼下为所欲为?朕若是想查,轻而易举。”余清夜把名单交给大理寺卿,“着大理寺按罪羁押查办吧。”
看大理寺卿接过名单,孙杭心里才泛起一丝紧张。陇州作为南方的富饶之地,一直都是他钱财的重要来源,若是因为贪这点小钱丢了对陇州的控制,那才真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孙杭心想,小皇帝对他私下的所作所为应当是浑然不觉,没想到这次竟借查贪污歪打正着。
余清夜端坐高位,不动声色地将孙杭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他看着朝堂一片寂静,知道此次目的已经达到了,接下来便可安排下一步。他一拂袖:
“拨三十万两白银往陇州赈灾。退朝。”
朝中许久没有过这么大的动作了,只见大理寺带人处处拿人抄家,前不久还门庭若市的府邸,没过多久就落败得冷冷清清,一时间人人自危。
直接参与的官员都被查了个干净,孙杭这才确定,那份名单确是真的,尤其是陇州的官员一时间精准换血,令他一下失去了对陇州的掌控,虽未触及到根基,仍让他着实心痛。他不禁开始动摇起来,圣上这次究竟是不是单纯针对陇州饥荒,还是说,当真是借陇州一事打压他?虽然他平时高调了些许,但是手中有哪些底牌,从不会摆在明面,按理说也不会被小皇帝知道,难道这是真是巧合?会有这么巧的事吗?
他已经过了多少年顺风顺水的生活了,就连先帝在时,都不会轻易打压他。这一折腾,丢了富庶的陇州,他手中的银两来源顿时少了近一半。
不仅他料错了,其他人也都料错了。先帝好施仁政,年长后更是处事优柔,原以为他的皇子会学习他的理政风格,再加上他年纪尚小,定掀不起什么风浪。如今看来,他是决策果断,手段利落,又是年少继位意气风发无所顾虑,才敢如此心高气傲大杀四方。
仿佛这时他们才突然想起来,当年平定叛乱血洗后宫的人,正是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又高高在上的小皇帝。
经过了这事,孙杭总觉得往日那些跟他不对付的官员正幸灾乐祸地看着好戏,自己手下的人也有些坐不住了,托人问他对策。
此事证据确凿滴水不漏,又能有什么对策。孙杭心中咬牙切齿,面上却仍要装作大权在握的样子抚慰道,只是失了个陇州而已,好在户部此次没有留下把柄,小皇帝也动不了,只要中央官员还是他们的人,有的是办法对付小皇帝,陇州日后再夺回来便是。同时他也让手下的人多加警惕,这次神不知鬼不觉被他查了底朝天,自己居然一点也没察觉。
既然陇州已失,干脆榨干永化县饥荒的最后一点价值。孙杭一边打起了朝廷拨下的赈灾款的主意,一边想着怎么扳回一局。
孙杭满心以为陇州这场风波已经过去,盘算着怎么反击,给小皇帝一个下马威,却不知风波却还未结束。
薛和玉忐忑不安地跟在小太监的后面,一路往雅合殿走去。
这是他入朝为官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被圣上私下召见,再加上最近灾荒一事弄得满朝风雨,他又在户部任职,不禁战战兢兢胡思乱想了一路,什么时候走到了雅合殿都不知道。
他被交给了圣上的贴身太监林至成,林至成将他引进了偏殿,请他在此稍等。
他也不知等了多久,只是将额上的汗擦了又擦,明明开春没多久,却擦得袖口都湿了。
一想到永化县的事他也有参与,心就遏制不住地狂跳。其实他也只是作为下属听令,帮忙跑了趟腿,完全不明就里,直到圣上朝堂问罪时,才知自己不经意竟卷进了如此大事中。即使圣上未追责户部,他仍是担心了许久,现在此事差不多已经平定,圣上召他来究竟是何用意。
就在他琢磨了半天也没想明白时,他却被领进了正殿中。
余清夜正端坐在上批阅奏折,见他来了,便搁笔走到他面前,道:
“薛爱卿。”
薛和玉行了礼,未听见平身二字,只好继续叩拜在地上,等着下文。
“朕记得,薛爱卿是当年的榜眼。”
一开口又是这般没头没尾的话,薛和玉猜不出圣意,便索性应道:
“劳圣上记挂,微臣的确是科举出身。”
“榜眼出身,十几年来却只在户部做个小小郎中……薛爱卿可心有不甘?”
先帝在世时,曾跟余清夜提过薛和玉,他确有几分才气,只可惜平民出身心性简单,一时说错了话就被人栽赃了个小过错,调职到户部做了个郎中。许是因为此事,这些年来他在官场上倒是圆滑了不少,虽十几年来未被人抓住什么差错,但也再无人问津。
当时的小清夜问父皇,为何明知是栽赃的过错却不为他平反,先帝却缓缓道,既是小事,无非调职而已,不可因此招惹了更大的麻烦,只是文人心气高,此事必会执念多年,到时若他有可用之处,便可再利用此事做文章。
余清夜收回思绪。现下可用之处,便就在眼前了。
薛和玉俯首道:
“臣不敢,无论臣身在何处,只期望能为圣上分忧。”
“是不敢,还是没有?”
“臣……”
薛和玉是有怨言的,可是这怨言是怎么也不该在圣上面前说的。但经此一问,多年心结,他竟无法坦率说出“没有”二字。
余清夜自然知晓他在想什么,接着道:
“朕知道,以你的才华,必能成就一番事业。只可惜,你为何要助纣为虐,掺和到永化县的事里来呢?”
余清夜将当初江轩呈给他的名单递给薛和玉,上面赫然也列着他的罪状,只是在给大理寺的名单上被他故意漏掉了。
薛和玉匆匆瞟了一眼,就惊得连连磕头。
“圣上恕罪,圣上恕罪,臣……臣冤枉啊!”
薛和玉正拼命冷静想要解释事情的经过,却听到余清夜轻笑一声,丝毫没有怪罪他似的。
或者说,更像是丝毫不在意他是否冤枉似的。
“朕相信薛爱卿另有隐情,只是朕还要给天下一个交代。朕也很期待薛爱卿未来的作为,实在不忍心你,葬送于此。”
余清夜拿出两道圣旨,让林至成宣读给他听。一份写着薛和玉发国难财,按罪应下狱抄家,一份写的则是,薛和玉助大理寺查案有功,应升迁提拔。
“两道圣旨都已拟好,只是都还未盖印,不知薛爱卿想接哪一个?”
一步天堂,一步地狱,谁都知道该选哪个,只是他也知道,这是要付出代价的。他思来想去,既召他来,这代价也只能和户部有关,莫非圣上还是没打算放过户部?
他紧张地咽了口口水,小心道:
“臣不明白……”
“有何不明白,二择其一罢了。”
余清夜眼神示意了一下林至成,林至成便拿着两道圣旨递到了薛和玉的面前。
薛和玉跪着抬头,看着明晃晃的圣旨,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
多少年不得志的苦闷还历历在目,多少年出人头地的梦想就在眼前,退后一步就是深渊,他只能放手一搏。
他抬起手,双手微颤地接过了写着升迁的圣旨奉给余清夜。
“请圣上示下。”
余清夜拿起圣旨,平静道:
“拨款赈灾,这三十万两户部定然不会放过。一旦他们有所行动……你知道该怎么做吗?”
薛和玉一惊,这才明白过来赈灾款是诱户部出手的饵食。他压下心中的震撼,叩谢道:
“臣明白,谢圣上指点。”
饵已放下,万事俱备,如今只等鱼儿咬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