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箭,搭弓,拉弦。
余清夜紧紧盯着几丈外的靶心,却维持着拉弓的姿势不松手,箭在弦上却不发,弓弦被他用力扯得吱吱作响。
一旁伺候的小太监林至成偷眼看他面色如常,却总觉得当今圣上自从今天下了朝,心情就不太好。只好更战战兢兢,怕说错了哪个字触了他的霉头。
“嗖——”
被拉到极致的弦一松,箭矢裹挟着破空之声飞射而出,小太监正准备用早已想好的词夸一通如何射术精湛英明神武,凝神一看,却发现别说正中靶心了,刚刚那一箭直接脱靶,连箭靶边缘都没碰到。
小太监显然完全没预料到这种情况,一时语塞,竟半个字都没说出来。
余清夜看着脱靶的箭轻皱了下眉,知是自己心烦意乱失了准心,索性把长弓往小太监身上一丢,便转身走开了。
林至成赶紧把弓往旁边一递,快步追了上去,见余清夜走的是雅合殿的方向。按照圣上的习惯,上午用过早膳后,都会在雅合殿议事或批阅奏折,下午一般再去雅合殿,便是看书习字。此时已是下午,他连忙问道:
“圣上是要去雅合殿看书吗?奴才去唤轿辇过来接您。”
“不必了,朕走走,你去请柯太傅到雅合殿等候。”
小太监如蒙大赦,连忙领命去办了。
余清夜独自慢悠悠走到雅合殿,心中梳理了一遍局势,确定自己已经恢复了冷静。到了殿内,柯太傅还没来,批了的没批的奏疏堆了满桌。他扫视一圈,虽都是琐事但没一件省心的。他翻开一本奏疏,下面压着一封拆看过的信件,信封与通用信封无异,只是右下角盖着一枚图案精巧的小章。
这时正巧来报柯太傅到了。余清夜回头,见一位年愈半百身着朝服的老人,神采奕奕地向他走来。余清夜立即向前迎了两步,恭敬道:
“老师。”
来人正是太傅柯熙,与谈开济一道,都曾是先帝的左膀右臂。余清夜还是太子时,先帝曾命他为太子太师,给余清夜讲学。余清夜还未正式登基前,也是柯熙一直从旁辅政,帝王尚幼,在很多人都认为他还无法主持大局,隐隐猜测柯熙会否借机把持朝政时,他却力排众议,坚持辅佐他登上帝位。
余清夜暗自叹息,当年若不是柯熙和谈开济,自己恐怕早已身首异处。
柯熙一撩袖袍,行礼道:
“参见圣上。”
余清夜赶忙挥手制止:
“朕说过了老师不必如此多礼,快快赐座。”
余清夜手里捏着那封信,却不急着提及,只与柯熙寒暄起来。
“见老师身体健朗,朕心甚慰,前些天进贡了几支极品人参,待会朕便差人送到府上。”
“老臣多谢圣上挂念。”
余清夜想起上次见谈府有些冷清,便又道:
“您与谈老也是老友了,平日多走动走动,也好有个伴排遣无聊。”
柯熙爽朗笑道:
“老臣无事时养花逗鸟,清闲自在,找他做什么,到时他又嫌我啰嗦,不是大丈夫作风。”
余清夜颔首,心知他是有意避嫌,他俩一个手握兵权,一个德高望重。柯熙是怕与谈开济交往过密,引得自己不安猜疑。余清夜虽是较为信任父皇的两位老臣,但担心再说反倒让柯熙觉得自己有意试探,便不再劝。
余清夜又话家常般关怀了柯熙几句,这才开始了正题,将手中的信件递给了柯熙。
“这是朕安排在陇州的探子来的情报,说永化县那一片今年收成都不太好,百姓交了税,靠余粮撑到现在,已无米可炊。县令向陇州刺史呈报申请调粮救济,那陇州刺史却至今无动于衷。”
余清夜踱步到那一堆奏折前,随手翻动,冷道:
“此事至今也无一人上书,莫说是陇州刺史无作为,就连永化县饥荒,也只字未提。”
柯熙细细看完信件,收回信封,道:
“恕老臣直言,刺史既敢置永化县百姓于不顾,必然是已笃定,上下自有人兜着消息,圣上未收到奏疏也在情理之中。”
柯熙如此一说,余清夜心里不禁浮现出一个名字来——他名义上的舅舅孙杭。先帝时期他便权力滔天,在朝中的势力可谓盘根错节,各处官员许多都是他的爪牙。先帝为了拉拢他,娶了他的妹妹为妃,他就更以皇亲国戚自居。
余清夜心道,孙杭本就想取他而代之,如今他妹妹已死于自己之手,孙杭一定更想杀他而后快吧。而且朝堂上遍布他的耳目,反观自己却消息闭塞,不敢用人束手束脚,真不知道这朝堂是谁的朝堂了。
“朕记得当初他就是受孙杭举荐,只是没想到此事户部也毫无动静,莫非户部也已落入孙杭的掌控?”
柯熙缓缓摇头:
“老臣不敢妄言,但此次也不失为弄清实情的时机。”
余清夜轻叹一口气:
“当务之急还是先调粮救灾,要下派谁去做,老师心中可有合适的人选?”
虽说只是下放调粮,有陇州刺史视而不见在前,恐怕调配起来不会太顺利。既是只身入虎穴,此人除了有足够的能力,还需刚正不阿一心为民,且不会被轻易诱惑才行。
“老臣心中确有一人,便是当初因认为曹大人处事不当申请调职,目前在国子监修学的安易。不知圣上是否有印象?”
余清夜略一回想,道:
“可是上一届科举探花安易?”
“正是。老臣认为此人日后或可担大任,圣上不如先试试他的本事。”
“好,朕这就传旨命他尽快启程。”说完,余清夜便当场拟了圣旨让人送去,又想起前几日收到的战报,便道:
“江大人从边境送来战报说,北方木元国又不安分了,几次进军侵扰,还好规模不大,都已被我军挡了回去,只是这般连番突袭,我军迟早会疲于迎战,当地百姓也无法修生养息。”
“唉,木元对我天和一直虎视眈眈。当年多亏谈将军三伐木元,甚至先帝也一同亲征,才打得他们消停了几年。如今卷土重来,几年之内恐怕少不了一场大战啊……”
余清夜点点头:
“前几日朕去看望谈老,说起此事,他也是如此认为。只是这家事尚未解决,如何分神去对抗外敌?”
柯熙边捋着胡子边慢慢思索道:
“圣上莫要太过忧虑,此事急不得。我军曾大败木元,如今木元应当还只是试探,不会轻易开战。攘外必先安内,圣上先稳住边境,安心料理家事便可。”
余清夜闻言,非但没有放下心,反而双眉微蹙,担忧道:
“但眼下还有一个问题,朝中虽然有几名武将,却没有可独担大任的将才,真到开战之日,谁来领兵。”
曾经攻打木元,天和也免不了损兵折将,当初戎马沙场的大将,只剩谈开济一人,可惜当年意气风发的谈大将军,也已过壮年了。
“明年又是科举之期了,到时若有人才,定可为圣上所用。”
余清夜其实也是此意,借机就顺水推舟地把科举丢给柯熙做了。
“那到时就劳烦老师费心操持科举了,武举那边也交由谈老来办,您知会一声便是。”
“老臣遵旨。”
余清夜走到柯熙身边,行了一个学生的小礼,恭敬道:
“朝中之事还需多多仰仗老师了。”
柯熙暗叹,先帝虽对这个排行老二的太子殿下信赖有加,将他从小就作为储君培养,可他终究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又是在全无准备时就仓皇间接过大任,对于他这个年纪,多少还是操之过急负担过重了些,只是命运的安排总是这样随心所欲又不得不领受的。
他曾为太子帝师,一直都将余清夜的求知欲和好胜心看在眼里,又位极人臣,难以报答先帝的知遇之恩,他又能拒绝余清夜什么呢。
柯熙从座位上起身,郑重拜倒在余清夜面前。
“老臣定会竭尽所能,辅佐圣上。”
余清夜立即亲手将他扶了起来。
“臣还有一言。”柯熙知他是少年英才行事果决,受不得被人牵制,便忍不住提醒道:
“孙大人在朝中的势力年深日久,有道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圣上如今根基未稳,老臣斗胆,劝圣上切不可心急妄动。”
余清夜拍了拍他的手道:
“老师放心,朕知道分寸。”
送走了柯熙,余清夜又派人叫来了江轩。
消息来源既然不是奏疏而是情报,他便不宜将此事放在朝堂上商议。他还需要派遣一个人去暗中调查此事,既要信得过又可以方便行动的人不多,他顿时就想到了江轩。
他将永化县的情况简单跟江轩说了一遍,又写了道圣旨交给江轩。
“此事的来龙去脉,何人指示,何人受益,你秘密去查。带着圣旨以防万一,不到万不得已切不可暴露你的目的。查明后不要打草惊蛇,立即回来向朕禀,剩下的你可便宜行事。”
江轩小心地将圣旨放入怀中:
“臣,领旨。”
“去吧,多加小心。”
余清夜将信件拍到奏折上,眼神已然转为狠厉。
孙杭这棵大树,他现在撼不动,但终有一天,他会一步一步将其连根拔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