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虎兽 第4章 第 4 章

千禧年，张彪因为扑救人质立功，从县城警局调入京海市刑侦支队。

一个地级城市的体制内，本地人总是占大多数。春节几年一轮休，等了三年才落到他这个在京海无亲无故的外地人身上。

而在那一年春节，一场前所未有的病毒席卷而来，很快就在整个省内蔓延开。

大街上都是遮来挡去的行人和各种大字横幅、戴红色腕袖的执法人员。

那是跨年前一天的夜值，他刚从审讯室出来，门卫打来电话让他去一趟。

挂断电话，张彪感觉奇怪。通常只有安欣这类本地人家里送东西或者是家人来看望，门卫才会打来电话。

而自己与这个城市毫无联系。走向门卫处的过程里，忽然有种自己在被等待的错觉。

如果命运总要论些冥冥之中的话，也许从这一刻的奇异开始，便掉进一个经年的谚语里——

2000年，春节值班的安欣遇到了高启强，三年后，春节滞留京海的张彪也遇到了张珍池。

椅子上是一个戴口罩的小女孩。塌着身子，穿着浆洗有点泛白硬的蓝色运动套服。个头小，只坐了一半椅子，腿勾在椅子的镂空之间，鞋子也是灰灰的运动鞋。

不乱也不脏，但是灰白的毫不活泼，和在家属院里的跑来蹦去的小孩完全不一样。全身唯一亮颜色的是头梢的绿色发卡。

张彪看到她快被口罩埋住的眼睛仰起来看自己。

女孩的眼睛很亮，但有一种他也说不来的，等待过限后的顺从和听话。

“这谁呀？”张彪习惯性想伸手指她，但女孩投来的目光却让他怎么也抬不起手。

“看看，不眼熟吗？”门卫有意打趣他。

“我怎么来的眼熟？少废话，到底为什么喊我过来？”

“真的不眼熟吗………”

“去去去，我还没结婚呢——”

“我叫张珍池。”

张彪等人停了下来，寻声看向她。

女孩的声音有些发颤，但是却毫不飘沓，她望着张彪，好像只为说给他听。

“叔叔。”

“我叫张珍池。”

“怎……怎么回事到底？”张彪不知怎么被盯得心乱，赶忙拿手鼓捣门卫。

“妈，这事你咋不先问问我呢？！”

张彪急地换了只手接电话。

“就算是亲戚……那她是谁啊？我从来没见过的一个亲戚现在说把孩子丢给我照顾，我还没结婚呢妈！我干刑警的身边带着一个孩子，这不是开玩笑呢？！”

“这不行，肯定不行肯定不行……我再没着落也不能跟，跟这小孩一起过节……喂，喂，喂？”

许久，张彪认命一般的回过头。

他手撑着桌子，拿出审视犯人的表情看着女孩，企图从她满眼无辜中看出破绽。

“你妈妈是张燕芸？”

女孩点点头。

“说话。”

“是我妈妈。”

“你妈妈有没有跟你说为什么把你送到我这？”

“因为她说，小叔叔是警察，不会不管我的。”女孩如实回答。

“你认识我吗？”

女孩有些咽口水，摇了摇头，又抢着接:“不、不认识。”

张彪忽然有些不忍心。他走到女孩前，缓缓下蹲，刚好和女孩平齐。他才发现，女孩额前的头发有些打浸。

他的手下意识动了动，被女孩捕捉到后，两人看对方的眼睛都开始闪烁。

“那，那个，你今年多大了？”张彪有些尴尬的样子让门卫笑出声，他狠狠回头瞪了一眼。

“七岁。”

“能写自己的名字吧？”

女孩点点头，忽然又想到什么，急忙要张嘴，张彪的下垂眼弯了弯，女孩愣住间，他伸手揉了一下她的头发。

“写给我看一下，可以吗？”

女孩伸手想要托住本子。但可能是太重，本子没拿稳晃了几晃。

张彪刚要抽回的手重新撑上，把女孩的手覆在掌中。

“没事，就这么写吧。”

女孩还没有到会脸红的年纪，她只觉得这个叔叔没有用大人的劲压着她的手，让她难受。

“张，珍，池……啊，原来是这几个字儿，”张彪看着歪歪扭扭的几个字，忽然抬头，“小家伙，是不是冷啊。”

张珍池的手仍不安的扣着椅边，红一块白一块的，听到张彪的话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没事儿，别怕。来。”张彪说着去牵她的手。

“我们去办公室烤烤火。”

关于张珍池的母亲，张彪还是很小的小时候听家里亲戚说过。张父有一个非常漂亮的表妹，17岁的时候，跟镇上说是进城拉货的两个条子走了，便再也没有音讯。

从小到大，关于这个自己应该喊姑姑的人，张家人总是讳莫如深。在寥寥无几的传闻里，她的形象和朴实本分的家庭印象割裂巨大，很长一段时间里，张彪甚至觉得她不存在。

直到张珍池出现在他面前。

事实上，刚到镇上，张燕芸就被卖给了老鸨。

又过了几年，她怀了孕。所有人都不在意这孩子的生父是谁，她也从未提过。

直到把这块小地儿的钱捞够了，这群被折磨得半死不活的女人又被重新赶回社会。而张燕芸却染上了不可医治的性病。

又过了两年多不人不鬼的时间，感受到自己已时日无多，张燕芸最终还是选择独自一人回到村里，认祖归宗。

张母是个善良的女人 ，张燕芸只向她透露了这一切。于是，张母把张珍池留给了张彪。

贸然领来一个侄女，感受还没有那么深，直到回到家之后，

??

?夜里，他坐在只点着一盏台灯的卧室床边，床上的女孩蜷抱着被褥，鼻息扇动，张彪才后知后觉这一切的发生。

回想数小时前，他牵着一个只到他胯边高的陌生女孩，来到办公室，正在吃饭的安欣和李响、所有人都抬起了头。

“这是，是我侄女。”张彪极不自然这种介绍，非常艰难地说着，“她妈回老家了，把她……留在我这儿一段时间。”

但女孩的乖巧和可人外表，不仅对付得了张彪的粗莽，对所有人都有收割力。

安欣马上迎上来，随后是李响，然后几乎所有人都围着女孩，把他活晾在旁边。

女孩像应对他一样，迅速俘获了所有人。

“哎张彪，你说她是你的什么？看这小姑娘的大眼睛，再看看你那小眼儿，能和你是亲戚？” 安欣揶揄起人来嘴也不弱。

“我们彪哥这是要从良为夫啦……”

大家七嘴八舌的声音，在脑子里久久不散，扰得张彪心情乱遭。

“张珍……池。”

张彪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 女孩的嘴唇动了动，他赶紧堵住音量。

随后，他又想到不对，驮着身子靠近了一点，挡着台灯的光亮，看着自己阴影下她的面孔。

“你真睡着了？”

女孩毫无回应。张彪忽然觉得自己好笑，又塌坐了回去。

“就一……八岁还是七岁小孩儿，” 张彪叉握着手，撇着嘴，开始了自言自语，“可怜——可怜的劲……哪里眼睛大就不像我了？还从良？我愿意了吗？我侄女？明明对谁都乖着嘛……”

他一股脑要把不痛快全说完，像个精神分裂者。

远处的床头柜上，女孩的包裹还敞着口。张彪不堪走掉的原因还有那个。

一小时前，他把女孩领回住所，站在门口就犯了难。

女孩低着头，面前是像船一样的大拖鞋。张彪瞬间尴尬无比。

踌躇很久，他只能岔着她的腰，抱着她坐在沙发上。

附身放下她的时候，女孩淡淡的声音擦在他耳边:“谢谢叔叔。”

他赶紧逃去卫生间。

灰扑扑又巨大的盆和毛巾，俨然成年男性洗漱用品的一切摆在女孩坐前时，两人又都不说话。

“叔叔，水要凉了。”

“那，那个，来。”张彪恍如初醒，挤着毛巾，一只手撑在女孩身侧，“闭眼。”

或许是没挤干，女孩脸上刮了一道的水噗噗往下掉，张彪慌忙使了点力覆上女孩的脸。

“疼，叔叔。”女孩闭着眼抿着嘴。

张彪想死的心都有了。

之后，他端来水桶，刚把女孩放进桶里水就漫过她的裤子。他又慌里慌张地把她抱去卧室。

几乎又是放下那一刻就后悔。

视线不抬，就是女孩湿透的裤子，眼睛稍稍往上移，就是女孩打湿的领口和看着他的眼睛。

不知道为什么，他从见面起就排斥女孩的眼神。她看着他时，眼睛安静而熟稔。这种感觉却不像是所谓血脉的亲缘，他很难受。

“叔叔，我的包里有。”

……

张彪都快分不清谁在排布谁。

女孩一如平常般刨出包裹里的衣物，过了一会儿，他慌忙着出去关上了门。

等到房间没有了响声，他进来时，女孩已经躺了下来，房间只亮着一盏灯。

“怕黑吧，还是等我……”张彪被一闪而过的念头惊到，又赶紧想，“呸呸呸，小孩，能想这么多吗小孩……”

话是这样说着，他还是在她面前坐了很久。

女孩真的长得很漂亮。她有一双桃花眼，漂亮得一点也不土气。真的是和他一点也不像，张彪潜意识里想。

张彪曾经在警校被本地人嘲笑，长相一看就是穷凶恶土上撒津乱跑的狗。

他那时闯天闯地，真正的年轻气盛，被嘲讽就和人打架，打到头破血流。哪怕是到了京海刑侦支队，安欣、李响、甚至是师傅曹闯，和他们对比，他的性格里似乎还是从没有软的一面。

小孩……侄女……张珍池吧。不拗口，也不难叫。张彪想着。

他的视线落在枕侧的绿色发卡上，临边得快要掉下来。许久，他轻轻站起身，把发卡拿在手上，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有拉下台灯。

缓步正要离开房间，耳朵忽然远远响起烟花的声音。

张彪站在门口，客厅的窗户望去，隐隐能看到些亮点。

过了一会，他回头，看着床上小小的隆起，最终笑了笑。

“过年了，小家伙……不管你睡没睡着，”

“张珍池，晚安。”

张彪合上门。

不知多久，空间里再没有了声音。

张珍池睁开了眼睛。

她的脸藏在在床被的褶皱中，看向空落落的枕边。

撇了撇嘴，但最终眼睛还是弯了下来。

“我没睡着，叔叔。床上都是你的味道。”

张珍池喃喃，木果皂一样的味道瞬间更包围她的唇鼻尖。

“好了，”

“晚安，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