蚀骨神明 第26章 桃李年华(一)

闻澈沿着之前的记忆在湖水中游，没了漩涡，没了恶灵，他比上次更轻松地游到湖底找到岩洞。

洞穴里空无一人，伸手不见五指，他点燃红蜡，那尊隐藏在黑暗中的神像被映出，低垂下的目光悲天悯人。

闻澈久久望向那尊佛像，疑惑又好奇，他不懂里面为何会有他的记忆，从靠近那尊神像，他的脑子就很乱。

当他将掌心贴在神像上时，刹那间，身体痛苦万分，眼前似乎笼罩数层白茫茫的纱幔，闻澈头很疼，眼睛也很疼，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适应这股疼痛，眼前的数层纱幔随之被掀开，渐渐地，隐藏在后面的记忆，像一群久困深湖的沉木争先抢后地浮出水面。

“……澈澈，你可曾真心爱过我？哪怕一点，也行。”

“你若靠近我一分，我一定捅你一刀，你若再敢过来，下一刀，便是你的心脏。”

“哥，这条银色的手链是什么？晃荡起来叮当响，像风铃一样，真好听。”

“同生链，可以互相感应，只要你戴着它，无论你在哪儿，我都能找到你。”

“你母神，我杀的。”

“你自始至终，都在利用我？”

“……是。”

“此剑名忘尘，忘言尘，忘前尘，从此往后，我忘了你，你也忘了我，我们两不相欠。”

“不…不…要，你答应……过我，会陪我一生一世，你不能食言，只要……你不走，我可以带你去你……想去的地方。”

“抱……歉这次是我的错。”

“……”

再次睁眼，闻澈来到另一个世间，看到了另一个言尘和另一个自己。

这是一个很美很美的地方，四周是陡峭的山峦，遍地开满艳丽的小草小花，一条薄薄的水雾在半空中弥漫开来，乍一看，宛若九天仙境。

闻澈嘴里叼着一根草，双手拖着下巴，百无聊赖地蹲在灌木丛中，漆黑的眼珠子转来转去，看着草，看着花，他蹲的腿都麻了，脸上终于多些不耐烦，声音也是不耐烦的：“哥，你说来山上打猎，打了三个时辰，连一只鸟都没有，我饿了，我要回去。”

言尘摇摇头：“现在还不行。”

这时的言尘，只有十七、八岁，身着红衣，面色俊秀，一双干净浅亮的眼睛，漆黑色，如玛瑙般，闪耀着粼粼的波光，尤其是那支斜插在乌发中的红色发簪，如同熊熊燃烧的烈火，映衬的少年更加俊俏。

闻澈看着小少年，小少年肤色很白，像一块暖玉，唇是红的，比九月的枫叶还红，有几绺碎发未束，此刻正随风飘扬。

“你饿了？我兜里有肉包子，”言尘手往兜里伸，但下一秒，他突然无奈笑笑：“抱歉，我忘记带了。”

闻澈并没有回答，而是叹了口气，说道：“我说，你是不是傻，你说来打猎，如今已经蹲了三个时辰，就这座看不见一只生灵的破山，莫说猎物，连一只兔子都看不见。”

言尘尴尬一笑：“真不好意思，我路痴，本来打算去万灵山，但走错了，就来到了死亡谷。”

“走错了？”闻澈气的肚子疼，“那还不回去？待在这鬼地方作甚”

“我刚才说了，不行！”言尘面色认真，提高声音。

闻澈皱了皱眉：“为……为何？”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言尘面色更加认真。

“我管你几匹马，我想去习武，不想陪你在这瞎转悠，要蹲你自己蹲。”闻澈腿一抬，转身离开。

“哎呀，别走，母神最讨厌言而无信之辈，我都说了要打一只猎物开荤，要是空手而归，岂不丢脸？”言尘忙拉住他，声音铿锵有力，“我不能走，你也不准离开！”

“行行行，我顶多再陪你一个时辰，时辰一到，我就走。”闻澈耐着性子，继续拖着下巴蹲在地上，他越等越困，半边身子歪斜在言尘身上，眯着眼看着夜色渐渐变黑，看着花凋谢，这一蹲就是许久，突然，他眼前闪过一团白影，闻澈定神一看，是一只觅食的小动物，浑身白毛，因为太远，看不清是兔子还是白鸽。

“猎物来了。”闻澈从竹筒里抽出一支箭，递给言尘。

言尘顿时提起警惕：“在哪儿？”

“诺。”闻澈抬手指向东南方，紧接着，“嗖”的一声，一支绑着红色尾巴的箭破空而出，却扑了空。

“这箭术……真差。”也不怪闻澈调侃，虽然那只猎物离得远，但对于一个常年习武的少年来说，射中猎物并非难事。

“没办法，我不喜欢修行，修为自然不如你，”言尘不以为然，他把弓箭递给闻澈，朝他说：“你武功好，你来！你来！”

“用不着。”闻澈盈盈一笑。

“嗯？”言尘困惑出声。

闻澈足尖轻点，只见一道黑衣在空中舞动，动作格外轻盈，袖摆微微晃动，像竹叶坠入湖中，煞是好看，言尘哑然，看着他悠悠地落在猎物旁边，闻澈单手抓住猎物，足尖再次轻点，电光火石间，他已经站在言尘三尺之外。

言尘赞叹一声：“水上漂，是上等的轻功，传言，即便是颇具天赋的南海神君修得已是百岁，你却能在十八岁前习得，不愧是被司珩君称为最有天赋的少年。”

“不对，”闻澈摇了摇头，“天下第一轻功是云中月，行如风，来如月，起身时宛若在云中穿梭，缥缈游离，看不清具体位置，与水上漂相比，无论是速度，还是灵力，我还差很多。”

言尘疑惑道：“云中月只出现在古籍中，已经达到天外境界，据说很难，自古以来，从未有哪位神明达到天外境界，或许，它真的只是传说。”

“不，”闻澈突然摇头，声音充满肯定，“肯定存在，只不过我年纪小，还没有涉及此境界，但用不了三年，我一定可以修得此功。”

言尘不懂，问他：“你为何一定要达到天外境界？”

“我的梦想是当天下第一。”闻澈仰起头，“我想靠手中的枪，威名远扬，被天下皆知。”

他的声音太高，表情太嚣张，如果只听他的声音，或许会认为他是一名闯荡数年的高手，偏偏少年只有十几岁，脸上挂着少年的幼稚，说此话时，反倒有些突兀。

言尘被震的愣在原地：“天……下第一？”

闻澈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自大，不好意思地说：“会不会很狂妄？你若是想嘲笑，我不会怪你。”

言尘缓了缓神，忙摇头：“当然不会，这个世上，有抱负的很少，敢为抱负去付诸行动的更是凤毛麟角，能大胆承认心中**并为此努力，我只会敬佩。”

闻澈忽而一笑，明明是冬天，但那种笑，面若三月春风，和煦、温暖，他将刚捕捉的猎物递给言尘，道：“给你。”

“嗯？”言尘没反应过来。

闻澈说：“那只猎物，一只猫。”

言尘接过来，是一只白色的小猫，巴掌大，浑身雪白，鼻尖和嘴巴粉粉的，它趴在言尘手腕上，喵喵叫地舔他的手指。

“还会撒娇，好有灵气的猫。”言尘蹲在地上，揉了揉小白猫的肚皮。

闻澈提醒道：“轻点摸，这是一只怀孕的母猫。”

“怀孕？”言尘茫然地抬头，“怀孕是什么？”

闻澈腿一踉跄，站稳身子后说：“就是肚子里有宝宝。”

言尘更加茫然：“好奇怪，宝宝是如何进肚子里的？既然要把宝宝弄出来，为何又要塞到肚子里？”

闻澈嘴角直抽搐，他总不能告诉孩子是一男一女造的，只得模棱两可道：“每个孩子出生前，都会在母亲的肚子里长大，至于原因，你以后就懂了。”

“不对。”言尘摇了摇头

闻澈问：“哪里不对？”

“我出生的时候，是在一只蛋里，”言尘用手比划两下，“这么大的蛋。”

“你是凤凰，自然不同，”闻澈不知如何解释，索性转移话题，朝他说：“行了，眼下最重要的不是你的蛋，而是先回去。”

“哦。”言尘抱着猫，猛地站起身。

“别…你的腿…”闻澈心中一惊，尚未说完。

言尘已经“砰”地一声摔在地上，他脸色煞白，哎呦地大叫一声，“好……疼。”

“你蹲几个时辰，腿肯定会麻，骤然起身不摔倒才怪。”闻澈看着他又青又紫的脚踝，小腿肿的和萝卜干似的，有几片皮被石头磨破，正往外滴血，他下意识弯下身子，将言尘的手臂绕在自己肩膀上，半蹲在他面前，说道：“哥，上来，我背你回去。”

言尘忙退后一步：“不要，我才不用你背。”

闻澈不解，问：“为何？”

言尘得意地说：“我是神界太子，父亲是最尊贵的天帝，母神是凤凰族最漂亮的公主，你若背我回去，岂不是要告诉天下我追一只猫把脚崴了？此等糗事传出去，多丢脸。”

“那你怎么回去”闻澈一愣。

言尘说：“当然是走回去。”

闻澈有些怒，斥道：“死亡谷距太子殿数十里，你的这条腿就算折了，也不可能回去。”

“非也，把手给我。”言尘抓住闻澈的手，抖了抖肩膀，红衣逐渐向外鼓起，竟弹出一对很大的翅膀。

此刻已经很晚，一只巨大的红色凤凰在空中展翅翱翔，背部的鳞片散发火焰般的光芒，将暗黑的穹庐撕裂开，闻澈吃了一惊，那两只翅膀遮天蔽日，四肢宽大雄壮，粗长的尾巴宛若擎天柱直上云霄。

“好快！”闻澈趴在上面，风猎猎刮在脸上，刚张开嘴巴，就吃了一口冷风，他双臂紧紧搂住凤凰脖子，往下看时，脑中止不住发昏，“哥，太……太……高了”

凤凰道：“你怕高？”

“不……怕。”闻澈说话时，嗓子很抖。

凤凰没有回答，闻澈却觉得凤凰飞的低了不少，他垂眸能看清地面上的仙童，小小的一群，那群仙童仰头望着凤凰疾驰而过，面色惊讶，待凤凰飞过后，仙童们驻足讨论着：“好大一只凤凰，那是我们太子殿下吧！”

“肯定是，殿下菩提心肠，只可惜殿下眼神不好，十年前捡回一位少年，虽说长得不错，但那小子可是无父无母的小邪物，他能奉在殿下身侧，简直高攀了。”

“我感觉那位公子对殿下心怀不轨，他们自幼一同长大，关系是莫逆之交，但他们都是男子，居然同吃同住，甚至同眠，他该不会是断袖，看上咱殿下了吧！”

“看上也不行，殿下位高权重，名门高贵，就算娶亲，也该是上天庭最尊贵的公主，况且，殿下恪守神律，最讨厌来历不明之辈，就算他看上殿下，殿下也不可能看上他。”

“你们真奇怪，为何只看出身？他虽然出生低贱，但他的天赋异禀诸位可不及半分，敢问在下，谁能十四岁修得水上漂？谁又能凭借一己之身抵御一场天灾？”

“……这……”

“……”

闻澈不爽，他不想听他们的议论，于是扯住凤凰的羽毛堵住耳朵，将嘈杂声掩盖在外，他的表情恹恹的，声音也恹恹的：“哥，可不可以飞高一点？”

“阁下真难伺候，刚才是你想飞低，现在又想飞高，你究竟是口是心非还是表里不一？”言尘嘴上这么说，却扇了扇翅膀，身体斜着朝上。

闻澈没有回答，脑袋窝在凤凰羽毛中发呆，这一呆，就呆到了太子殿，那是一座恢宏府邸，极大，内有亭台楼榭、奇珍异宝，琉璃瓦黛更是连绵不绝。空落落的楼阁遍地都是明珠银石，里面的物品高雅奢华，就连长廊外的柱子都嵌着金箔，几只金凤凰盘旋而上，煞是庄严。

最恢宏的是主殿，殿顶悬垂一圈夜明珠，这种明珠通体发红，里面似乎晕染一层火焰，是罕见的火珠，格外昂贵，即便是腰缠万贯的世家子弟，为了争夺一颗也会闹的头破血流，甚至兵戈相向，可这些玩意，就像垃圾似的堆在屋子里。

隆冬之夜，外面冷的刺骨，闻澈刚进屋内，浑身便暖洋洋的，他打心底赞叹太子殿的财力和奢侈，其实他从小就明白外面的流言蜚语，他是孤儿，就连自己也不知从何而来，能待在殿下身侧，确实是他高攀了。

难怪外面众说纷坛。

言尘扭伤了脚，行动不便，闻澈把他扶在床上，自己去找了一块冰袋和药水，单膝跪在地上，握住他的脚腕，将药轻轻涂在受伤的位置，飞了一路，脚腕上的伤口似乎更严重了，本来只是渗血，如今，血液大片堆在踝骨上，青一块紫一块，着实瘆得慌。

“好严重，下次不准胡来。”闻澈的手指贴在脚踝上，眉中落满担心。

“不严重，我自幼习武，区区一点小伤，能奈我何？”言尘笑道，突然问：“你喜欢吗？”

闻澈一愣，心中怦怦跳，“喜……喜欢……什么？

言尘继续道：“自然是喜不喜欢我带你飞，那种身处高空，往下看，他们那么渺小，宛若沧海一粟，这个时候，会给我们一种错觉，仿佛将世间万物、十万里缥缈浩瀚尽收眼底，这种感觉，很奇妙。”

闻澈心中涌入一股酸涩的气息，他说不出话，只感觉浑身上下不舒服，只得低下头自顾自给他上药，动作很轻，很温柔。

许久，言尘问：“我刚才带你回来，作为回礼，你给我唱首歌吧！”

“不唱。”闻澈立刻反驳。

言尘追问：“为什么？”

闻澈说：“没有为什么，就是不想。”

“哦，我懂了，”言尘顿悟，“肯定是你唱的太难听，所以你不敢。”

闻澈急道：“才……才不是呢。”

言尘一脸不信，“别狡辩，若真的好听，怎会不唱？你肯定不会唱，你怕我嫌弃你唱的难听，所以你才不敢唱。”

“我说了不是，我不唱，是……因为……因为……”闻澈没说出口。

“哈哈，”言尘大笑，指着他：“编不出来了？”

闻澈闷哼一声，不再理他。

言尘起身想走，闻澈按住他的脚腕，不解道：“你作甚？”

言尘耸耸肩，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你不给我唱，我自然是去找乐师，本殿下别的能耐没有，但养了不少乐师舞姬，专门用来寻乐子。”

闻澈道：“此刻太晚，他们已经睡了。”

言尘淡淡一笑：“我一声令下，谁敢不来？”

“我……”闻澈支支吾吾。

言尘问：“还有什么想说的？若是没有，我真的走了。”

“你……别走。”闻澈扯住他的袖子，脸憋的发红。

“哦？”言尘挑眉。

闻澈小声说：“我给你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