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先皇帝也是答应让夕柚在白府留下一周,谁料想第三天,门外小童接收到一封信,是皇宫内院发来的,署名是先皇后闺名:涂悠南。
原本夕源也是想着当做没收到,毕竟只是一封信,又不是懿旨,没有收到,白府也不会有什么大碍。可松针还没走到门口,总管又派人过来传话,说是先皇后娘娘身穿私服,后面跟着两个小丫头,要进白府取一幅长公主之子生前的画像,以安慰她的长期思念之情。
没办法,夕源与白杨说话期间又是微笑又是点头的,最后还是没求得先皇后点头,无奈撒开手,任她将夕柚带进宫去。
不过说来也是,先皇后膝下无子,这好不容易得个女儿,应该是害怕夕源将夕柚的身世告知于她。她并没有用懿旨告知,也没有以先皇后的身份来白府找夕柚,足以证明她不想将此事宣扬出去,也足以证明她将夕柚视为自己的掌心肉,心头宝。
纵然两人有万般不舍,但若夕柚过得好,两人的情绪自是不用顾及的。
夕源为其中一个小丫头拿出一把金瓜子,嘱咐着:“皇宫之中自是什么都不缺,我怕公主性子软,会被一些不长眼的奴才欺负,劳烦你看着点。一些赏赐不足挂齿,做的好了,以后会比这更多。”
小丫头摇摇头,支支吾吾一段时间:“公主性子不软,您多虑了。若非要说公主有什么不适,恐怕就是从五岁开始,月缺时头疼不断,尤其中元与中秋,还有上元节,头疼到根本无法出去逛着玩,只好闷在宫里。公主为这件事情烦闷不止,应该是怕您担心,没有与您说。今年的上元节更甚,眼睛直接变成蓝色了,维持了一天之久,我倒是提出过找几名太医,不过被娘娘回绝了,娘娘还骂我蠢来着。结果第二天竟然就又变回原本的瞳色了,若不是我亲眼所见,恐怕真觉得是谁在说戏本子,奇怪极了。这些金子您留着罢,我们娘娘说了,您是公主的兄长,若是送来什么稀罕物,万不可收。不过您若是想要了解公主的情况,这是关心,是难得的,可以如实奉告,但是像这些物件我还是不能收的,实在抱歉。”说话间,将夕源抱着碎金子的手渐渐推远,随后跟上先皇后娘娘的麻布轿子,一起往皇宫方向走去。
先皇后还是住原先的聚雅堂,皇帝被夺位后,不知为何居然还一改往日的节约,先皇后和先帝的寝宫全部都从朴素变得富丽堂皇。倒是不像被夺位,反而比先前继位时更像继位。
夕柚未与她们一起回来,只因刚踏进皇宫,正巧碰到先前的玩伴,先皇后留下一名小丫头,带着另一个小丫头自行回来了。
先皇后整整自己的衣服,坐在梳妆台前仔细欣赏自己的面容,“几日不照镜子,似乎皮肤比以前更干燥些。哎,幸亏当今皇帝夺位,否则继续给那些妃嫔们开早会,我都要疯了。诶,方才夕源请你单独过去,都说了些什么?”
小丫头抬头笑嘻嘻地走过来:“跃苏这一次全部都是按照公主的指示说哒,一点错都没有。”
先皇后的目光透过镜子看向她,歪着头像逗小动物似的,“哦?如此自信?那本公主可得听听,快说。”
蓝跃苏搬起板凳坐到先皇后旁边,一副求夸的姿态,说话时脑袋摇摇晃晃的,手还不停比划着:“当时三皇子给了我好大一把金瓜子,有那么多呢。按照公主的要求,我没有要,然后三皇子就想了解甘甘公主的近况,我就如实说了。还说了公主您的好话,不过……当时三皇子听到甘甘公主眼睛发蓝时表情有点怪怪的,好像是有吃惊在,但更多的好像是在思考,太奇怪了。公主,您说他是不是知道如何治甘甘公主的病啊?”
先皇后将想要拔簪子的手放下,扭头看向她,一种很复杂的表情。有些许吃惊,无奈,最后转化为叹气:“去藏书阁。”
“啊?公主这次要看什么书?”
先皇后摆摆手,“罚你去藏书阁自省一个月,把《民间杂文录》给我熟读背诵,尤其是一百四十三页的(惑卿人)那一章。这一个月内,我会让裘姑每日派人去为你送餐,并监督你。熟读背诵后再回来。”
跃苏嘴张得老大,“啊?我又说错了啊?”
“嗯哼。大错特错。公主那不是病,是一种自身能力充足所展现的奇异现象,就算是她的亲兄长,你告诉了他,也保不齐他会不会利用自己的亲妹妹。况且我们与夕源平常也没有交集,也不了解他是一个怎样的人,你这简直是把我们甘甘往火坑里推,下次不要再犯这种错误,现在立马去藏书阁。明白了吗?”
“哦……”她撅着嘴,心虚地低下头,弯着腰行礼,却又忍不住抬头试探,期望自家公主可以看在往日的伺候上松一下口,毕竟自己是最不想看书的那个:“那我先告退啦?”
结果,“快去。”完全没有松口的意思。
乌云中挤出一丝月光,正巧洒在白府的书房顶上,致使那些琉璃瓦片生出五彩的光,白杨站在布满绿树夜影的院中看着它们,仿佛是在看从前看到的霓虹灯。眼中因为动容而产生波澜,也许他也得相思病了。不过他怀念的,仅仅是风景而已。
他无时无刻不在做着选择,他想回到曾经,却又不想看见曾经的人,更不想重回曾经的环境以及身份。那么,他想回去吗?他也不知道,如果这个世界上非要选是与否,那他不知道会犹豫多久。就像现在一样。
为什么,不能有一个世界,是曾经的风景环境和这本书里的社会环境融合,审美进行优化,大众社交有个选项是想社交和不想社交呢?这样的话,他也不会惧怕处在曾经社会环境引起的社交,因为遇到的都是这里的人……可以进行交流的人。
也不会现在产生很多奇怪的想法,例如想家。他思考良久,这里不算是家,但是有家人。那里也不算是家,因为没有家人……那么家是什么呢?家人又是什么?有家人的地方就是家吗?为什么……在那里明明有家人,但是却导致自己因为有家人却又没有家人呢?
“哎。”他长叹一口气,坐在院中白桃树下的石凳上,脑中回忆着曾经和现在,他依然在做选择,这个选择依然没有结束。
这里昼夜温差极大,他还是无法适应。白杨摩挲两下手心,如果这里有空调就好了。
刚这样想着,耳边传来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白杨抬眼,正对上朝自己走来的夕源的目光。他穿着褐色的貂裘,本就显聪明的面容被这裘衣显出几分精明。
夕源左胳膊上搭着一件黑金棉氅,冻得通红的手心中正紧紧握着白杨的玉笛。他将玉笛轻轻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地为白杨披上棉氅,帮他整理好领口,可以让他更暖和些。
白杨盯着他,笑出声。夕源还没有坐下,便跟着他笑一下,“怎么了?我这一身……有些滑稽?”
白杨连忙摇头,眼睛看向桌上的玉笛,“我只是在想,你若是在我们那里,恐怕要被好多小姑娘盯上了。”快十五岁的年纪,身高直窜一米八,会说话又会照顾人,生得好看行事又有分寸,简直是引得无数人想要为他做媒的品相。
夕源的笑容僵在脸上,眼睛一直看着白杨,只是眼神有些自嘲的意思在。“师父所言,当真不是在说你自己?你比我大上两岁,已经到了成家的年纪,与你一同逛街,每次都能感受到街道上打量你的目光,让我极为不自在。若不是你好男风,恐怕如今已经儿女双全了。”
白杨没有搭话,有那么一瞬间,他居然想否定夕源的话。可是,真想一想,夕源说的并没有错。可不知道为什么,从夕源的嘴里说出来,就是会让他感到不舒服。
夕源见他不搭腔,以为自己有些过分,忙补充道:“师父放心,在外我不会说你好男风的。不过徒儿有一事不明,还望师父解答。”
白杨其实并不在意好不好男风这个问题,但是他不知道怎么去回答,于是只好避开。“不妨说来。”
夕源用食指滚动着桌上的玉笛,装作漫不经心的模样,眼睛依然看着白杨,像是试图从白杨任何不经意的动作中猜透并击溃他建立在两人之间的防线。“你怎么会喜欢上王敢呢?如何喜欢上的?又喜欢他什么?”
白杨沉默半晌,视线又从夕源眼睛上转回玉笛,他的心跳的极快,好像有些心虚。他想了又想,他也想不到,却又不敢看回去,好像那是什么禁忌。
白杨又憋了半天,松口气释然一笑:“浸甘果真是蓝牌没错了,最近断梓宫——”他停止说话,因为夕源的突然靠近,他正在观赏自己的脸,但好像又在挑自己脸上的毛病,看完左脸看右脸,看完额头看下巴,若是一只猫儿,恐怕都要蹭上来了。
白杨往后缩着,呼吸有些混乱,分不清是急还是缓,倒有些断断续续的,像是中毒。
夕源又退回去,保持方才的坐姿,在月光下笑得极为明朗。“师父,你又转移话题。为什么呢?是您根本不喜欢王敢,不想提。还是你太喜欢他,不好意思提?”眼中侵占式的想要窥探白杨的那份逾矩,随着自己的话,随着自己情绪的失控而溢出来。在月光的照射下,在貂裘的衬托下,他像丛林中的猎豹,充满野心和占有的眼眸死死盯着眼前的白杨,恨极了白杨不是猎物。
白杨注意到自己的失态,立即站起来就要走。结果刚迈出一步,却被夕源轻轻拉住袖子,他刚要询问还有什么事。夕源突然一声的怒吼,将他吓得僵住。“杨泊越!”
白杨回头,吃惊地俯视着他,“你……叫我什么?”
夕源也回头看他,却是笑着,眉眼弯着,仿佛方才什么也没有发生。晃一晃他的袖子,“杨泊越?师父,徒儿可以这么叫你么?曾经,他就是这么叫你的。”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轻声说着,试探着。
白杨又是一阵沉默,他不知道怎么说。因为方才,夕源分明不是这种态度。为什么夕源会失态?他好像很少失态,不,他从来没有失态过。为什么?因为王敢?好像每一次他提起王敢都不太对劲,他也喜欢王敢?
“你也喜欢王敢?”
夕源愣住,意识到白杨说了什么,忍不住笑出声,是一种非常无语的笑。“不会的,我死都不会喜欢他。我只是想知道师父你为什么会喜欢他。”他真的被气笑了,他都失控到这份上了,师父怎么就是不明白?师父都能喜欢上王敢,怎会不明白他的失控?除非,师父根本就不喜欢他。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喜欢他。”白杨脱口而出,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等他意识到的时候,话已经说出口了。为什么不想说出这句话?因为这句话中夹杂太多,要解释的也太多,他一向很懒,并不想沾染这样麻烦的事情。
结果夕源居然没有继续问下去,而是说了一句好,然后拿上玉笛,站在白杨旁边,笑着说,“感谢师父为徒儿解答,不过现如今已经很晚了,我们该入睡了。”
白杨跟上他的步伐,他的步伐明显欢快了,像是跳着一样。这孩子太奇怪了。白杨不解地想。而且他的话也很奇怪,两个人分明是隔间,也不知是不是白杨想的多,那句话从夕源的嘴里说出来,居然像是睡在一个屋里的。
算了,应该是我想多了。他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