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时辰前的司命殿。
昙音和师姐师兄们正在一遍又一遍地捋堕神和苍檀的命簿脉络,发现苍檀的命簿根部正在呈现向外蔓延之势。
所谓的向外蔓延指的是纹路超出命叶的范围长出突兀的新须,而堕神枯萎的命簿好似受到感应一样,脉络纹路也开始流动起来。
她们第一时间通知西王母,当时她正在和其他几位仙主商议堕神一事,听到司命殿的传话,脸色当场冷了。
下一刻天兵来传告,说不周山都是浓重的魔气,而苍檀上神不知所踪。
等一群人来到不周的时候,发现整座仙山已经变成魔火山,山上火辣辣的,白雪融化成水,所有生灵被魔气侵蚀地奄奄一息。
大家一边救助生灵,一边寻找消失的苍檀,这期间发现不止其他生灵被害,连苍檀的本命树月戎都难以幸免,被热浪烤得只剩下带着荧荧火星的木桩。
把月戎树挖开,发现根部缠绕成一个大球,扒开树根,看见半块心骸碎片,那是堕神燕尘的心骸,不过不再和上次看到的那样恶念充盈,黑雾森森,而是像一块洁白的,晶莹剔透的,没有丝毫杂质的水晶一般。
他们将整个不周翻了个遍,依旧没找到苍檀,倒是在一百里外的山峰上找到了雁沄。
她当时下半身半挂在悬崖边,身上纯白色衣裳被潮湿的泥灰染脏,面白如纸,脸上挂着血泪,眼眶里空无一物,鼻腔也止不住地淌血,大家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气若游丝,几乎快要断气。
她听到声音,知道有人来找她,她推开帮她治疗的医仙,用嘶哑干裂的嗓音高兴地问:
“你们找到苍檀了吗?”
她的生命在快速流逝,众人不知她和苍檀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怕她出意外,纷纷上前给她治疗。
西王母如实回答:“没有。”
她听到想要的答案,笑得更厉害,精神气好了些许,但眼眶和鼻腔的血涌出更多,流得太多有些影响她说话:
“哈哈哈他死了咳咳,我杀了他啊,娘娘咳咳,他真的好弱呵呵呵。”
西王母一边安抚她,想让她冷静些,另一边听到其他还活着的生灵传述。
它们不知道雁沄何时来的,当看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在上神洞府门前坐着,没有任何征兆且躲过天兵,凭空出现。
看守上神的天兵也不见了,它们灵力太低微并不起眼,被默默忽略。
她和上神说了一会儿话,它们听不见说的什么,只知道不太愉快,没多久见她生气地用杯子砸他,它们看到他的额头有东西流下,血是红色的,但他头上流下来却是黑色,它们不知道那是什么。
雁沄掀翻桌子,黑白棋子乱飞,像一张巨大的网把她罩住,她剧烈挣扎着,还把屋檐前两盏灯笼打掉,苍檀抬手抓住她的腰和手腕,雁沄嘶厉尖叫,它们不是第一次见到她这样,每每如此都会躲避,所以这一次也下意识逃避没敢看。
等安静下来再次鼓起勇气抬头看的时候,发现雁沄躺在地上,苍檀一手拿着她常用的软剑,一手揪着她的头发,头发下吊着她的头颅,脖子下淅淅沥沥淌着血,她的眼眶里黑洞洞的,眼珠被挖出,脸上还挂着还未来得及收起的惊讶。
苍檀上神砍断了雁沄仙子的脖子,他杀了她。
它们吓坏了,想通知附近驻守的天兵,忽然感觉后背炽热灼痛,眨眼之际,白雪化为热水,树木变红燃火。
它们以前经常被雁沄仙子捉弄,对于逃跑很是娴熟,遂侥幸保下一命。
听到雁沄被砍头的同时,昙音立马找到雁沄的命簿,发现大叶小叶完全融合,已经看不到之前大叶小叶的区别。
众人下意识望向眼前雁沄的脖子,哪有被砍的印记,发型沾染湿泥和枯草,只是看起来有点乱。
扶摇在一旁立马反应过来:“分身!你用金芙蓉重新修复了分身?”
雁沄没回答,只是笑笑。
西王母见她的伤势好转,问:“你和苍檀说了什么?他去哪了?”
雁沄眉骨上升,那黑洞洞的眼眶好似挣大了些,即使没有眼睛,依旧能从中感觉出她的愉悦,嘴角挂着得意的笑:“娘娘,我一直有个要求,你答应我。”
西王母郑重:“你说。”
雁沄咧着嘴笑得可爱:“蟠桃宴可以提前吗,我还没吃过呢嘻嘻。”
雁沄赶在她回答之前抢先一步道:“这山上的生灵咳咳不是苍檀干的,我为了让他死,放了把大火,雪山放火,漂亮吧呵呵呵。”
“你们对我有什么样的惩罚都无所谓,他死了就好哈哈哈咳咳。”她笑得浑身颤抖,张着嘴几乎能看到喉咙,眼里的血泪又开始淌,不知道是她情绪大,还是笑出了泪。
她的笑声太纯粹,仿佛听到一个极其滑稽的笑话,把原本沉重的氛围都冲散不少,大家看着她,就好像处在剧组,陪她演一场生死离别的戏,前一秒奄奄一息,后一秒蹦起来插科打诨。
若不是为她治疗的上神并未松手,恐怕真的要以为眼睛的和鼻子的血是故意逗他们玩的。
她笑了好一会,缓口气:“一想到他死了我就忍不住笑,大快人心啊,太开心了哈哈哈哈哈哈,你们也应该高兴,他是真该死啊哈哈哈哈哈,你能明白吗娘娘?”
西王母没说话,围着她的所有人都屏气凝神。
扶摇蹲下身握住她的手:“你怎么杀的他?”
终于问到她心坎上,她洋洋得意道:“他窝藏燕尘的心骸这么久,当然也该付出点代价,魔气不会无缘无故消失,要么净化要么转移,他没净化的本事,自然是转移,他活该哈哈哈哈哈咳咳。”
“燕尘生平应该很喜欢笑吧?我猜定然笑得很好看,不然不会让他魂牵梦绕,日思夜想,也不会总在这耳边说让我多笑笑,好啊,我笑。”
“我这身白衣,给他奔丧,我这张笑脸,给他送葬,我要在他死的这天,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哈他终于死了呵呵呵呵。”
她抽口气,脸上恢复了点血色:“月戎也死了吧,哦,他为了后路给百花圃一棵,那你们得小心了,万一魔气没散污染花灵,可别怪我没提醒嘻嘻。”
她猛然推开扶摇和医仙的手,骂骂咧咧:“烦不烦啊你们。”
而后舒口气,笑意更甚,语气俏皮:“别在我这干等啦,要是再晚一些,可就听不到苍檀的遗言喽。”
这边话音刚落,另一边便听到有人传话,在挖出堕神心骸深三丈的地方,找到了被寒冰冻结的苍檀,他下半身已经树化,根部呈现腐烂,上半身的皮肤逐渐开裂变成树皮,血肉外翻,原本俊俏的脸变得丑陋无比。
他睁开眼,还没死。
当他被发现的那一刻,昙音手中的命叶有些异动,定睛一看,苍檀的命叶正在逐渐枯萎发黄,命脉流动衰减。
堕神命簿刚才的生机好似回光返照,猝然在她手中化为灰烬,之前找到的心骸碎片也变成粉末。
当亲眼看到堕神的心骸化灰,他怒吼一声,用残存的力量释放出气浪击退周边的人,想要冲出去害死在百里之外的雁沄。
其他人哪能让他如愿,见无法实行,他直接朝着人群中最远的扶摇攻去。
他怒吼着:“又是你,又不听话!”
“就差十天,就差十天!”
“燕儿……”
他已无法再保持理智,众人把他困住,许是魔气深入骨髓,再加上极度悲哀,他难以稳定自己,下半身树根开始湮灭,不消片刻,连带他的命簿,都消散在空气中。
在两年前,苍檀就觉得时机差不多,想把雁沄召回和其他碎片融合,他找到了可以让堕神完完整整且一尘不染的复活方法。
雁沄不愿,她已经离开不周四百年,早已有独立意识,怎么可能回到牢笼接着受困,他无法出去,便传信给昆仑,希望西王母去劝说她,却不了了之。
他在她身体里种了月戎的种子,他能时刻注意到她的身体状况,他知道她离开不周山之后眼睛无法看到色彩,只能看到黑白灰,知道她气血翻涌总流鼻血,知道她在制造分身,找办法脱离掌控。
雁沄从不周出来的那一刻就知道他在监视她。
她谨言慎行,改变习惯和作为,企图混淆他,长此以往她发现只要不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话苍檀大概不会知道。
她找朱雀要了一些她捏的假鸟,会若有似无地在鸟儿面前露出伤口,让它们吃她的血,当觉得她身上普通的血不再美味,会给它们提示,攻击她的心口。
就算她用心头血制造分身,也不能经过她的手,分身不能太强,太强会难以控制,也不能太弱,不然容易被苍檀抢去控制。
他还是知道了,之后控制她体内的月戎树种顺着经络来到胸腔心口,企图打乱她的计划,且每晚在她睡觉的时候呓语加深她回山的想法。
她硬熬着,从未动摇,她养了很多分身,扶摇只是杀死其中一个而已,她故意让她杀,不仅是让扶摇放心,更是为了让已经怀疑的苍檀放心。
分身真假难辨到连她都已经不清楚自己是分身还是本体,她可以是分身,也可以是本体,这是她最终的目的,把本体的意识和分身融合。
其实真正的雁沄已经死了,现在的她只是被心头血制造出来稍稍能苟活的分身罢了。
吃金芙蓉提升修为的是雁沄本体,被苍檀削掉头颅的也是雁沄本体。
不管以前还是现在,他从来都暗中影响她的精神,见努力许久发现她与燕尘的性格和观念依旧越离越远更是焦躁。
他为了让她回去,不惜让月戎树种毁坏她的身体,而她来到不周后故意在他面前露出呆愣的模样,就是为了让他以为在面前的是分身,让他动怒,让他杀了她。
当知道他杀的是真的,亲手饲养的希望被毁了,还发现藏在紫灯笼里的心骸碎片也少了两瓣,不知所踪,他怒急攻心,魔气趁虚而入破开早已被污染的心门,侵蚀虚弱的心骸,短短一息时间,就入了魔。
雁沄笑得欢乐,入了魔的人,绝不可能活,像苍檀这样长久与魔气为伴,一直靠着法器勉强维持不被污染,其实只是苟延残喘罢了,一旦魔气入骸,会和本就岌岌可危的泡沫一样,一戳就破。
她洋洋得意,自卖自夸,嘲笑苍檀耍小聪明把所有人都骗了,还想钻空子,把她当傻子,结果还不是玩火**。
她说本体已死,而她又是分身,那么她的生命也会随着时间而消逝,但她似乎一点也不害怕和伤心,好似一个断了舌头的哑巴终于长出舌头可以说话,她不停地说着,越说越兴奋,越说越来劲。
除了眼睛和鼻腔,她的耳朵也开始流血,七窍损失六窍,其他人不管怎么救她,都像用渔网捞水一样,法力畅通无阻地从她身体泄出去,根本没办法进行治疗。
她倒是开心,把她认识的人都骂了一遍,每个人都能挑到错处,每个人做的都不好。
特别是扶摇和西王母东君,把扶摇说的一无是处,可是越说到后面越是不对味。
她说东君比司命还傲慢,最近出事的都是男仙,纵容手下男仙胡作非为,这么点人都管不好,趁早下台让能上的上,纯纯的废物。
她说甘霖阁一群伪君子,不管如何都远远看着,明明知道,为什么不早来呢,为什么那么晚,有什么好看的,等无法挽回知道补救了,一群有眼无珠的马后炮。
她说司命殿从头到尾都是高高在上藐视众生的恶心样,说到底不还是个看树的,连个树都看不明白,也不及时上报,光拿功德不干活,从上到下都烂。
她说扶摇蠢钝如猪,给她的提示一个也看不懂听不懂,眼眶里更是两个窟窿,永远发现不了问题,询问也问不到点上,脑袋一根筋,从来不会想看答案的反面是什么样子,活该当个被人牵着鼻子走的蠢货。
她说西王母明明是女仙之首,应当站在她这边才对,怎么就听信了苍檀这个男仙的话,为什么会信他口中的解局之人,最不应该相信他的人就是她,燕尘的暗语她听到了,为什么不怀疑苍檀的心思呢。
“很生气吧娘娘。”雁沄露出血牙,“您当初带我出不周的时候就应该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我本就是个以德报怨的小人嘻嘻。我很厉害的,没给您添乱,但我依旧恨你们。”
把希望放在一个不确定的人身上,无疑是原地等死,她不会等待断头刀的来临,没人知道破局人是谁,那么大家都在期待的那个人,为什么不能是她呢?
即使破局会让她走向断头台又如何,她所做的选择,不管是对是错,她照单全收,这是她应该得到的。
她没办法好好活着,那么拉铡的人也别想好过。
她恨所有人,恶毒地诅咒世间一切,想玉京倒塌,想横尸遍野,想悲鸣哭嚎,想所有生灵自相残杀,想它们相互蚕食,想天上天下一片炼狱,这是她的愿望,她的理想,她的诅咒。
说到最后,她已经没办法发出声音,只能看到上下两瓣嘴唇一张一合,她的生命几乎要到尽头,五感消失七窍流血,没多久也化为一堆尘埃。
苍檀对不周的伤害很大,在不周恢复如常的时间里,不立仙主,大家继续排查魔气和救助生灵。
山上几万生灵几乎被苍檀吃了一半,剩下的一半要么躲起来,要么被保护起来,而保护它们的东西,竟是一堆白灰,那是丢失的堕神心骸粉末。
郁离身体有些发软,怔愣了好半天,好似神游在外又好似在认真听。
昙音拍拍她的肩让她回神,“现在不周不让进,若是不信,你可以去问西王母。”
郁离敲自己的头:“我脑子现在有点乱,你的意思是,苍檀死了,堕神死了,雁沄也死了,这三位都是真正意义上的死,三界都不会再有她们?”
昙音:“算是吧。”
郁离抓字眼:“话说清楚,什么叫算是?”
昙音:“因为苍檀确实钻到了空子,具体怎么钻的不能告诉你,堕神燕尘和雁沄现在是两个人,燕尘死了,雁沄本可以活,只不过比较脆弱,但雁沄不断用心头血养分身,再加上被苍檀重创,所以……”
她没往下说,但郁离差不多能猜到答案,猜想就算昨晚她没有睡着,也没办法进到密不透风的不周里,昨晚她做的梦或许就是雁沄故意的。
原来红簌口中所说的不需要帮助是这个意思……
她只静默一小会儿,快速接受:
“你要带我重新选择后面去哪是吧,能不能先等等,雁沄交代的一些事还没做。”
昙音狐疑看她一眼,抬头观望天色,道:“可以是可以,但必须得在未时之前,之后就必须得跟我走了。”
现在是辰正,还有两个半时辰的时间,时间很充裕,她把桌上的红布包和功德揣进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