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颜眼中闪过诧异,感叹道:“楚宴清注定与众不同。”
佟蒿点点头道:“是啊,头几天楚公子还魂不守舍,但是没多久就站出来主持大局了。办丧事、接任家主、发布追击令,七八天来雷厉风行实在令人佩服!”
裴颜脚步一顿,错愕道:“七八天?”
佟蒿眨眨眼,说话间不自觉带上一些委屈和怨念:“可不是吗!我想着师尊若再不出来,我就要回师门请三长老出山了!”
裴颜揉了揉发僵的脖颈,原以为所费不过十几个时辰,没想到外面居然已是天上一天人间一年了。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挥别佟蒿,匆匆换了身干净衣裳去找楚宴清。当时为了救山轻河,急匆匆丢下他一人应付那样惨痛的场景,此刻心里多少有些过意不去。
还有楚梦停,也不知现在是生是死。
唉。
“裴师尊稍作片刻,我们家主马上就来。”花厅里,小弟子奉上茶后恭敬退下,裴颜闭目等待。再抬眸,便见楚宴清一身板正清雅的素白衣袍,逆着光,匆匆向他奔来。
“师尊!”他行了个晚辈之礼,眼神关切地扫过裴颜上下,“师尊一切可好?山兄情况如何?需不需要我加派人手照顾?”
裴颜仔细看了看个这个难掩憔悴的年轻家主:虽然眉宇间天然带着楚万生当年的刚强正气,但到底年轻,又亲眼目睹家破人亡的惨剧,即便在“家主”身份的加持下,也仍有一股少年人的天真赤诚与些许不易察觉的悲痛盘桓眉宇,挥之不去。
“山轻河暂且无妨。”裴颜淡淡颔首,语气斟酌:“当时情况危急,没能帮你料理后面的事,我心中十分不安。”
他伸出手,抚平楚宴清衣领上的褶皱,“如今你虽继任家主,想必也是伤筋动骨,心力交瘁......这次的事闹得这么大,凌云宗难逃其责。日后楚家的事你尽管知会于我,凌云宗自当全力帮扶。”
楚宴清听完裴颜一席话,慢慢垂下了头。良久,他撑起个和煦的笑容,苦笑道:
“师尊说的哪里话,这怎么能是凌云宗的错呢?其实若论起对错,我到现在都不知道究竟谁对谁错了......”
他沉了口气,低下头摸索着食指的家主戒。那是他亲自从楚万生的断手上剥下来的。当时这戒指已经和皮肉融为一体,还是楚宴清亲手剃掉上面残留的血肉,一点点擦拭干净,重新淬炼。
如今,家主戒安然无恙戴在他手上。楚宴清抚摸时,总觉得就像父亲在握着他的手一样。
“对我来说,讨论对错已经没有意义了。何况就算不是师尊,将来总有一天也会有别人将这个秘密公之于众,与其如此,我宁可是师尊。”
说完他浅浅一笑,神色虽然虚弱但并不萎靡,“宴清知道,直到最后一刻,师尊想得都是如何保住我们的性命。而我深陷仇恨的魔障,已经无法从杀戮中抽离。山兄也是因为这个才险些搭上一条命。我若再不知好歹,家父泉下有知恐怕也不会饶恕我。”
裴颜默默地望着他,想起山轻河那一刻错综复杂的眼神,一时无话。
“不过,楚梦停虽然逃走,但我与魔族已然势不两立。不仅是因为他害得我家破人亡,我想也正是因为魔族存在,才导致今日这场神魔不容的惨祸。”
楚宴清扶着门框,看着窗外秋日湛蓝的天空,语气不容置喙:
“有朝一日,我一定会彻底消灭魔族,再也不让这种彼此对立、亲人横刀相向的惨剧发生。楚家如今虽然枝叶凋零,但山兄说得对,只要我还在,楚家就还在。在这神魔大陆,无论师尊和山兄想做什么,背后总有我的一双臂膀。虽然无力,但为了师尊与山兄多次倾力相帮的情分——刀山火海,宴清在所不辞。”
裴颜心疼他一番遭遇,更感慨于他的深明大义,心里不由越发沉重。他眼看着这个少年一夜之间长大了太多太多,年轻的面孔上已然有了他父亲当年的决断和担当,而这些他既无法阻止,也无力改变。
纵然他是一步真仙,也还是有许多不得已要继续下去的事情。
裴颜凝眸望向远方,心怀思虑,又坚决如铁。
夏末初秋,凉风吹起,院中落下几片黄叶。裴颜和楚宴清的视线碰在一起,两个人俱是容色悲悯,眸中清风明月。
裴颜低声:“带我去给令尊上柱香吧。”
楚氏祠堂里香烟袅袅。
楚万生的牌位置于楚家宗祠最下方,右侧还有一空牌位,无名无姓,在一众家族牌匾中尤为引人注目。
裴颜知道,这是楚宴清母亲的灵位。
不写名姓,不写谥号,甚至没有香炉贡品。但把这个空牌位放在宗祠内,恐怕已经是楚宴清力排众议后能做到的极限。
到底承欢膝下多年。就算是假的,她也给了楚宴清十几年的欢欣美梦。
裴颜给楚万生上了三炷香。复又上了三炷,同插在楚万生灵牌前。不为别的,就为了这个孩子注定凄风苦雨的余生。
楚宴清看到后眼圈一红,默默别过脸去。
离开宗祠,又见清朗天空。二人沿着爬满藤蔓的长廊漫步向前,裴颜慢声说起山轻河的伤:“他强行破境,险些伤到要害,如今迟迟未醒,恐怕还要再叨扰些时日。”
楚宴清自无不可:“裴师尊若有需要,只管吩咐下人就是。等他醒来,我再亲自谢他救命之恩。”
二人别过,裴颜心事重重地回到客房。他望着山轻河尤未苏醒的面庞,心底说不上是欣慰还是生气:
大约所有人都以为他这个大弟子是为了救人才铤而走险的吧?
好一番义薄云天的壮举,好一个裴师尊嫡传弟子。
其实只有他知道:山轻河根本是在跟他赌气。
甚至赌上了自己的命。
裴颜叹口气,坐到床边探了探他的脉息,“我原以为你不会再玩那些唬人的把戏,没想到却是更加高明。若我以后再要责罚,恐怕会有一堆人拦着,说我赏罚不分了。”
山轻河面容宁静,一动不动。
裴颜挥手恢复结界,方想输入灵力,又觉得老这样耗着也不是个事儿,干脆用灵识进入山轻河的心神看看他两套灵华到底恢复到何种程度了。于是捻了个决,顺着师徒印潜入他神魂之中。
他在一片黑暗中不知走了多远,终于看到一蓝一红两簇灵光。
一个通体泛着蓝光,是他表面为人所知的水灵华,另一个则是暗藏背后的火灵华,泛着赤色红光。
裴颜慢慢挪过去,还未开口,那红色的一个已经张牙舞爪扑过来,一把搂住了自己,力气之大令人咂舌。裴颜挣了挣,发现脱不开身,只好安抚地拍拍他的后背。
另一边,听到动静的蓝色小人也跟了过来,只是别别扭扭欲拒还迎。末了干脆一跺脚,扭过脸,只留了个拧拧巴巴的后背给裴颜。
这是怎么了?
裴颜一边给怀里这个顺毛,一边艰难地靠近山轻河的蓝色灵华。谁知他好不容易挪进几步,那蓝色小人就“唰”一下奔出去躲得远远儿的,只抱着手,冷眼往着裴颜和红色小人搂搂抱抱。
虽然没有表情,但裴颜还是能感觉到他此刻很不高兴。
“轻河......”
裴颜一喊,怀里这个红色的立马热情似火,灵力肉眼可见增强一圈,把裴颜整个人都染红了。
“呃,好了好了,你先安静点。”按住这个,裴颜又探头去看蓝色的,“你怎么了?为什么离我那么远?”
蓝色小人犹豫半晌,磨磨唧唧飘过来几寸。但还是隔开一段距离。既不凑近,也不动作。一整个大写的“不高兴”。
裴颜头疼得不行。平时一个山轻河闹腾起来就已经够他吃一壶了,现在有两个,偏偏最熟悉的那个不理他,不熟悉的这个倒热情得恨不得吃了他一样。
他用了点力,强行把怀里这个扯出来,“你先站好。别动。”
小红立马乖乖站住,只是身上的火苗越来越亮。裴颜担心这下去山轻河会疼,于是敲敲他脑门:
“收一收,你也不想把自己烧糊了吧。”
小红听完立马收火,乖乖把双手背到身后,只是身上的红光压抑不住似的东亮一下,西亮一下,噼里啪啦放烟火似的热闹。
裴颜赶紧走到蓝色小人身边,一把拉住他想要逃跑的手,“为什么不愿见我?”
小蓝人不说话。
“还在生气么?”
小蓝把头偏到一边。
唉。看来真的还在生气。
都快把自己气灭了。
裴颜无语,借着宽大袖摆的遮挡捏捏他手臂,难得地温存讨好:“我不过情急之下说话仓促些,哪里是真的要与你生分。你一向明白事理的,生死关头人难免慌神,我亦会犯错。”
小蓝徒弟慢腾腾转过来瞥了他一眼,大有些“你继续编反正我不信”的意思。裴颜见状只好再三担保,真的真是只是气话,绝对没有不要他的意思。左哄右哄,小蓝终于点了点头,把脑袋埋进裴颜怀里撒起娇来。
裴颜刚松了口气想要抱他,后背突然一热,小红人不知何时贴了上来,喝到:
“别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