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底,凌云宗诸人抵达景家后,自是受到景家弟子的盛情欢迎。
景如是虽在闭关,但仍吩咐人在景家后山临时僻处一处居所,供凌云宗弟子居住休憩。两个宗门之间虽仅有一溪之隔,却甚少刻意往来。因景家都是女子,诸多不便,就连山轻河也谢绝了景家的邀请,只与自家同门住在了后山小院,待有事相商时才去景家议事。
大暑这日,山轻河一早就被景氏子弟请到议事厅。他坐在案后,埋头翻着景蝶儿送来的景家对这次魔族作乱的记要整理。因忙于翻看,手边的茶已经凉了几回。
“这么说,魔族此次起兵作乱是另有图谋?”
山轻河皱眉翻阅,反复在几页记录上比对观察,脸色极为严肃:“可我一路北上,除了一些意外,并未在战场上遇到过什么不同寻常之事。”
景蝶儿坐到一旁捧起茶吹了一口,纤细薄巧的茶叶尖顿时上下飘摇。景蝶儿看着茶碗中漂流回旋的茶叶若有所思:
“朱华仙君若有疑惑,不妨讲一讲你遇到的‘意外’。”
山轻河动作一顿,从纸册里抬头失笑:“景姑娘,你我也算相识已久,又何必跟着他们打趣我呢。”
景蝶儿挑眉往旁边一靠,歪头撑在小几上打量着上方的男子。仔细看来,这三五年,景蝶儿也已不复初见时无拘无束地洒脱稚气,标志的鹅蛋脸出落地越发动人,只是眼神深处仍带着无法抹去的机敏劲头,看着山轻河时,一双漆黑慧敏的眼珠滴溜溜转个不停。
半晌,她故作后悔地长叹一声:“可惜啊,可惜。”
山轻河也不抬头,一边翻看记录一边随口问她:“可惜什么?”
景蝶儿狡黠一笑,不怀好意道:“可惜当日在景家被秋露白那小子胡乱攀扯你我的时候,我没当场应下。否则此刻我说什么也能混个‘朱华仙君夫人’的名头,说出去岂不是很有面子?”
山轻河刚入口的凉茶一下子喷了出来,淅淅沥沥落在簿子上,洇湿一片墨迹。他手忙脚乱去擦,却引得景蝶儿却哈哈一笑,头上的几支鎏银竹簪在日光下闪过犀利锋芒。
“景姑娘可真会开玩笑,看来你们家主闭关不出这些日子,你倒更开心自在了。”山轻河见景蝶儿姿态慵懒,干脆收了东西坐到她对面,把玉沙和乌金往一旁的案上一搁。见她转而盯着乌金剑目露好奇,索性把扔给她细瞧。
“开不开心的,日子照样得过,我的宝贝儿们也照样得精心照顾着,”景蝶儿说着拔出剑,眯起眼仔仔细细放在光下观摩着锋锐流畅的剑身,不时赞叹地点点头,“都像你和逍遥道人一样拼了命的大公无私,结果一不小心驾鹤西去,身后留下的东西还不是要拱手让人。譬如什么宝剑啦、要诀啦、师父啦......朱华仙君,你说是不是?”
山轻河被戳中心事,不觉指尖微动,勾起衣袍簌簌。景蝶儿余光一瞟,但笑不语。
“记得你从前不是这样爱玩笑的人,怎么,最近认识了什么新朋友?”山轻河单手接住对方抛过来的剑,放到一边。再抬眼,眸子里已多了些许探究。
“哼,你又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了?先前在佟家、谭家,哪次不是遇到泼天祸事?若还能玩笑,估计也就是秋露白那种没心肝的畜生性子才做得出来。”
提起旧事,景蝶儿似乎很是烦躁不安,她匆匆摆手示意换个话题,“废话少说,你先说你一路过来遇到了什么,你若不欺瞒,我自然告诉你我们查到的线索。我保证,这是个你绝对不想、也不敢错过的消息。”
景蝶儿说完一派胸有成竹的样子,仿佛已经料定这个消息会让山轻河大吃一惊。她的自信笃定引起了山轻河的重视。他瞥了一眼四周门扉,景蝶儿会意,素手一挥,落下个仅能容纳二人的屏障法阵。山轻河伸手一摸,发现这结界居然有一种毛茸茸的触感,奇诡异常。
“说说,你遇到什么了?”景蝶儿凑近两分,双手支着膝盖,脸色尤为好奇,一动不动地盯着山轻河,生怕错过一个表情。
山轻河受不了这么近距离的接触,不由往后靠了靠,景蝶儿又凑上来几分,眼神急切,语气颇有些不屑:“你怎么躲来躲去比女人还矫情!你真以为我能看得上你?快说!”
山轻河垂眼叫屈,心想女人果然善变多疑......
他清了清嗓子,把初下山时遇到的奇怪神像和让逍遥宗全军覆灭的邪门法阵都说了一遍。景蝶儿听着,眉毛渐渐拧成麻花。一张秀美可人的小脸像覆上一层千年寒冰,顿时变得阴沉可怖起来。
山轻河见她突然阴郁低沉,心中顿觉不妙,低声道:“怎么了?”
景蝶儿听到他追问,反倒一脸吃惊地抬起头望他。
她满腹犹疑地靠回太师椅,犹豫几回,樱桃小口闭了又张,才满脸狐疑道:“裴师尊没和你说?”
山轻河没想到会在此时突然遭逢“裴师尊”三字,一下子愣在当场,思绪万千。
看他这反应,便知裴颜对他有所隐瞒了。景蝶儿用茶盖慢慢拨弄手中的茶水,在心里掂量轻重。
少顷,她挥手解了结界,抿着热茶斟酌道:“裴师尊不讲自然有他的用意。等回山后你自己去问他就是了。”
山轻河面色不动,心底却乱了起来。他一时讶异裴颜居然有事瞒着自己,一时又觉得这事恐怕不小。否则怎么连景蝶儿都三缄其口?
好想快点回山,快点见到他。
好想守在他身边。
一念起,山轻河忽然气血纷扰,心乱如麻。
景蝶儿察觉山轻河面色不虞,也不再与他玩笑,敲了敲桌子喊他回神:“跟我来。”
山轻河回过神,抬脚跟上,随她七拐八拐走到府邸深处。直到停在一座隐蔽的洞口前,他才意识到景蝶儿要带他去哪——
看这样子,分明是景家地牢。
“你们抓住了谁?”山轻河举着火把跟在她身后,侧耳一听,隐约有猛兽嘶吼的声音传来。
景蝶儿想了想,笑了一声:“一个你很熟悉的人。”
熟悉的人?山轻河惊讶地睁大眼眸。谭镜轩早就死了,还能是谁?山轻河左思右想也没有头绪。
说话间,二人缓步前行,视野渐渐开阔。景蝶儿带着他停在一座牢房前,山轻河往里一看,见里面用十几条铁索并复杂阵法锁着一个蓬头垢面的人。那人头发长如枯草,全搭在脸前,遮掩着看不清容貌。
“我先说好,这个人恐怕会让你大惊失色,”景蝶儿把火把随手插到一边,打开牢房,径直进去抓住那犯人的头随时准备扬起,“准备好了吗?”
山轻河着意靠近两分,眉毛死紧,周身紧绷,“到底是谁?”
“这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如今放眼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景蝶儿笑了几声,猛地拉起那人的头,一片污浊不堪的头发顺势散开,露出了一张让山轻河震惊万分的脸。
“怎么会这样?!”山轻河低声叫道。
他猛地倒退一步撞上身后的围栏,带动几条锁链发出沉重声响。
“看到自己的脸是不是吓坏了?别说你,就连我和家主当时也吓坏了。”景蝶儿松开手,那人的头又一次垂了下去。仿佛死了一般。
“你以为我们家主是为何突然闭关的?还不是为了抓住此人,保住你们凌云宗一世清明。”景蝶儿不屑地拍拍手,走出来,重新锁好牢大门。
山轻河扶了一把身后的栅栏,感觉五脏六腑都被吓得移了位。那个人,那个人怎么会和他长得一模一样?
山轻河急声:“这到底怎么回事?”
地牢里阴风阵阵,吹得山轻河背后发凉,手中的火把也摇晃起来。景蝶儿慢悠悠地带路离开,山轻河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乍一遇到外面的阳光,险些睁不开眼。他扶着一旁的松树,感觉头脑清醒了些,便急迫地盯着景蝶儿想要一个答案。
“景姑娘!”山轻河声音暗哑急促。
景蝶儿不慌不忙地摆弄着松树下的一小片葡萄藤架,语气甚是安然,仿佛说得只是家常琐事:
“此事说来还颇有趣。大概两个月前,我和家主外出驱魔,发现当日遇到的魔族不同以往。我心下存疑便独自深入敌军,一路杀到他们阵后”
“结果一抬头,就看到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