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以来, 顾临阑适应了江楼心的处处放低,冷不丁听到这句,一时半会有点招架不来。
即便江楼心原本在自己面前就是这副模样, 没心没肺也没心眼, 言语里透着被宠出来的娇气和放纵。
“平时见到我要绕路走,说话声音都轻好几度,现在喝多了就厚脸皮。”顾临阑道。
江楼心比划了一个长度, 嘀咕:“我在说真心话呀。”
他抬起头甜甜地笑了下, 动作却很霸道, 不让顾临阑把手抽回去。
“你喜欢我这样是不是?你的脸比刚才还要红。”他说。
顾临阑否认:“我没……”
话还没说完, 他就把话潦草咽了回去。
因为那只用来持弓拉琴的手在作乱,先是拨弄着他的手指,在感觉到没有被他反感之后,十指相扣地牵在了一起。
江楼心紧紧握住顾临阑的手,彼此触感清晰。
那双手并不精致贵气,虽然骨节分明, 但积着厚茧和冻疮, 以及层层叠叠的伤。
有的细微浅淡, 有的粗暴横在皮肤上, 无声地诉说着过往的风雨。
风雨诸多,可是连同风雨都被珍视。
江楼心的力道轻得像在抚摸羽毛, 或鉴定一件未经磕碰的藏品。
他看着仿佛被施了定身咒语的顾临阑, 继而摸到顾临阑无名指上的戒指。
“你好笨呀。”他说, “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找前男友算账, 这笔账还越算越亏。”
顾临阑没承认也没否认,沉默地看着他。
如果时间点能倒回个六年,这定然是美好温馨的画面, 只是当下两个人的表情都不轻松。
“你觉得你报复我了吗?”江楼心缓缓蹙起眉头。
顾临阑反问:“你觉得我在报复你?”
这几乎不能当做疑虑,是被默认的意图,周围十个知情者里九个会这么想。
江楼心歪过头,嘴上含糊不清地哼哼了两声。
就在顾临阑以为江楼心这是承认了的时候,江楼心突然把他牢牢抓紧,晃了晃他的胳膊。
江楼心喃喃:“你报复我?”
他看向顾临阑的神色很复杂,委屈之余,还带了点控诉,甚至有些羞恼。
这位醉鬼大抵是把自己晃得有点难受,湿漉漉毛茸茸的脑袋抵在顾临阑的肩膀上,可怜地吸了吸鼻子。
“我觉得你明明在勾引我。”江楼心歪过头。
他努力地用指尖戳了戳顾临阑,实际并没有什么威力,只让人觉得像在挠痒。
不过这点痒很快被喷洒在脖颈的吐息盖过,转而变成酥麻和热意。
江楼心还说:“你成功了,搞得我好想、好想再……”
·
第二天一早,顾临阑难得上班不积极,比平时迟了一个多小时。
他到了所里开始处理各项事务,再去了趟实验室,从里面出来的时候已经过了饭点。
餐厅按时打烊,几个工程师和助理饥肠辘辘,打算去不远处的炸鸡店,顾临阑也跟着一起去了。
“一晃眼顾总入职半年多了啊。”有人道,“上周咱们去交流会,刚被人夸平均颜值拉高了,等你一走又要跌回去。”
“当时我去查他的资料,看到年龄栏上写着二十五岁,后面跟着一堆成果,还主要负责过那个项目的模块,吓得我差点心脏停跳。”
那个项目就是顾临阑参与过六年的工程,半靠运气,半靠能力,他被业内的大牛赏识器重。
对方有心栽培他,分享意见和资源,给了他发挥能力的机会,他也得以身处高位,前景一片开阔。
“你是停跳了,顾总刚开那会儿,团队里还有人不服呢。”另外一人道,“现在终于认了领导,领导要自己创业去咯。”
“是不是单干的心已经按捺不住了?今天你破天荒晚到了这么久!”
顾临阑听到下属这么问,没想好该怎么回答,被别人抢先接了话茬。
“江少爷前几天刚出院,回到家里不得小别胜新婚啊?”那人开玩笑,“早上做个爱心营养餐,少说也要半个多小时。”
大家心领神会,不约而同地说:“噫——”
“话说做饭这种事,是顾总来还是江先生来?!蜜糖罐子里泡大的江家小公子不会下厨的吧?”
“夫妻嘛,当然是一起来!”
大家七嘴八舌地打趣,顾临阑不知道默默地想到了什么事情,忽地笑了下。
这一笑,让其他人更加想要起哄,问他是不是真的有这么一回事。
在这里和江家能沾上点关系的,除了顾临阑,就是江复雨的助理白寄容。
后者悠闲地吃着炸鸡,道:“江楼心以前是什么都不会做,但现在他会做什么都不奇怪。”
顾临阑听了这句话,表面依旧没什么反应,不过在心里表示同意。
江楼心有多娇气,他一清二楚,夏天在太阳底下走两步能要了小公子的命,更别说做家务了。
再比如谈恋爱那会儿,江楼心来顾家吃饭,抢着要洗碗,总共五个盘子能打碎三个。
所以今早自己睡醒下楼,看到江楼心在厨房里忙活,几乎以为是最近工作压力太大,眼前出现了幻觉。
或许幻境里的场景,都没眼前来得不可思议。
而江楼心懒洋洋地哼着小调,拖着步子把碟子端到饭桌上,继而注意到了自家老公。
江楼心立即调整了下吊儿郎当的站姿,冲人挤出一个怯生生的微笑。
他昨晚醉酒后把话说到一半,就靠在顾临阑的肩膀上睡着了,再恢复意识时已是早上七点半。
感觉顾临阑没有追究的意思,他依旧提心吊胆,拖开椅子坐到了顾临阑对面,把碟子往前推去。
江楼心紧张道:“那什么,尝尝我做的早饭。”
班尼迪克蛋美味鲜嫩,夹了酥脆的培根,配上烤番茄和香肠以及黄油吐司。
两只情侣杯倒入了刚煮好的咖啡,再洒了黄糖进去搅拌融化,整个屋子都弥漫着浓浓香气。
顾临阑道:“这是你要再追我一次的爱心餐?”
虽然那句话没有说完,但具体是什么意思,彼此心知肚明。
江楼心战战兢兢地双手捧着杯子,被烫了下以后飞速把手背到身后。
他幅度极小地喉结上下滚动,眼珠子转了转,好像在揣摩顾临阑的态度,生怕自己的举动有些冒犯。
“要不然,你就当我在说梦话?”他试探道。
顾临阑喝了口咖啡,道:“你昨晚没少说梦话。”
“啊?”
江楼心没想到事后还有这出,整个人懵了。
顾临阑靠在椅背上,道:“我把你抱回床上,你一直抱着我的胳膊不放,让我别走。”
从任性的“不准走”、“动一下试试”,再到祈求般的“我不想你走”,还有“别再离开我”。
闹了有半个多小时,江楼心才在不安中沉沉睡去。
江楼心对此毫无印象,恨不得捂住脸面,顾临阑看他这么羞恼,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顾临阑道:“梦话而已。”
在旧恋人面前,他还是选择温柔地退了一步,给对方摆出后路。
令他没料到的是,江楼心没有怂巴巴地下台阶。
江楼心望着他,似乎能直直望进心底,看穿他所想的一切。
“只当是梦话就够了吗?”江楼心不愿意错过这次机会,眼神真诚而热烈。
他道:“它、它和那些醉话一样,都是我的真心话。”
·
研究所位于近年开发的科技园区,不如CBD繁华,环境相对清净简洁,马路两旁的围墙挂着爬山虎和紫藤萝。
江楼心被邀请去音乐学院授课,开车路过时不禁多看几眼风景。
“想顾先生了?”
同事坐在后座调侃,副驾驶位上放着他的琴盒。
为了能够保护乐器不受意外冲撞,盒子的材质和结构经过定制处理,本就不轻的分量变得更重。
这把小提琴来头很大,第一任主人被写进教科书,上一任主人家喻户晓,总之每任都能扯出故事来。
别说在本市没有价值相当的第二把,放眼世界都难找,确实该好好珍惜。
同事多瞥了几眼,疑惑:“现在这么宝贝,之前是怎么弄坏的?”
“想知道它和落地窗玻璃哪个硬,就抄起来砸了两下。”江楼心道。
同事完全不相信:“那你早被你父亲打死了吧哈哈哈!”
江楼心跟着笑了几声:“是哦,但窗玻璃真的很硬。”
上课非常顺利,江楼心受朋友所托,又去帮忙指导了毕业班的演出,忙到傍晚被学生们拉去聚餐。
他样貌可爱,打扮风格显年轻,在人群里说是小学弟都极有可信度,坐在店里还被问了是哪个学院的。
“江老师结婚都好久啦。”学生替他回答。
“老师打算去哪里度蜜月啊,年假有计划么?”
江楼心道:“没有,下个月可能回趟大学参加校庆。”
“话说我在网上见过你们的结婚照了!”学生道,“你嫁给了那么英俊的老公,为什么不多晒晒?”
江楼心有个用了很久的社交账号,虽然按时更新日常,但没晒过顾临阑的照片。
他没有发,多的是人努力在扒,网上还掀起过不小的讨论,说这优雅矜贵的少爷和年轻有为的新贵变成一对,看起来相衬又美满。
只是活跃的江楼心居然不秀恩爱,连半句话都不肯透露,教大家的好奇心无法满足。
江楼心托着下巴,狡黠道:“晒什么晒?我比较喜欢独占。”
“对了,我要先打车回家了,你们慢慢来。”同事急匆匆站起来,“最近我家附近在搬迁,几条路都给封了,赶上晚高峰堵得要命。”
江楼心问:“哪里?”
“就是有好几条老胡同的那一片啊,说了你这个住半山豪宅的也不知道!”同事道。
偏偏江楼心不仅知道,而且去过好几次。
在大学之前是欢呼雀跃,蹦蹦跳跳过来谈恋爱,在回来之后是放心不下,偷偷摸摸看顾家父母的近况。
顾家父母不愿意接受他的帮衬,他也自觉不去打扰,看他们身体无恙后就默默离开。
“那里说了十年要拆,终于拆啦?”他道。
同事道:“胡同里的早就没人住了吧,只剩下几间屋子没倒。这次连着小集市一起整改,以后那片地方不会再乱七八糟的了”
江楼心有点不满:“什么啊,小集市干嘛也要散伙?”
“你不清楚之前那儿治安有多差,Omega都不敢一个人走夜路的!”
“我清楚的呀,以前谈恋爱隔三差五就要去。”江楼心嘟囔。
这还是他第一次提及感情生活,同事和一众大学生登时竖起了耳朵。
那片区域鱼龙混杂,有破旧狭窄的胡同,乌泱泱挤在一起,也有宽敞的洋房别墅,绿化讲究的公寓里林立着一栋栋高层楼宇。
不过那里的房子再怎么高档,也比不上江楼心住的顶级富人区。
“谁啊,你初恋?是和我住在一个小区么?”同事问。
江楼心坦率道:“他住的是胡同。”
同事意外道:“江董事没被你气出心脏病?!”
江楼心道:“喜欢人的时候才不管那么多,身体会遵循本能,会顺从内心,但绝对不会听父亲的话。”
“你这话小心被你老公听到,到时候吃你初恋的醋。”同事好心提醒。
再一琢磨觉得不对,他道:“你这样子不会是对穷小子意犹未尽吧?再来一遍你不会想重蹈覆辙的!”
江楼心撇撇嘴:“多久之前的事情了呀,那个牵着我穿过集市的穷小子早就……哎,被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有点心痒。”
同事谴责了他几句,他低头笑个不停,越被批评花心越想笑。
他想,自己的人生处处是失败,失败的青春期,失败的自我抗争,就连看似光彩的出身,实际上也是一败涂地。
但也有事情如同得到神明眷顾。
十八岁的江楼心遇到顾临阑,从此愿意不再切换歌单,不会今天听爵士明天爱摇滚。
他糊涂地打捞起他的太阳,虽然不是最明亮的,但他明白,这是自己最喜欢的。
在他许多个浑噩不堪的醉梦里,有时候顾临阑闪闪发亮,在夏夜里拉起他的右手,两个人十指相扣,在集市的叫卖声中往深处走。
有时候是自己坐在顾临阑的车后座,自行车飞驰在街边,风把两人的衣摆刮了起来,露出少年劲瘦的腰肢。
江楼心用力地抱着恋人,身形随着车的颠簸摇摇晃晃,继而撑在顾临阑的肩膀站起来,话语声随着风飘去远方——
我们要在一起很久!很久很久!
“顾临阑在胡同里待到成年。”江楼心说,“他早就是非常、非常好的人了,我愿意在他这里重蹈覆辙无数次。”
作者有话要说:久等!还没写完(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