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后来找家里老头子的人手帮忙暗中调查过了,那个四少爷打理的集团涉及的业务极为广泛且庞杂,国际贸易是一回事,他似乎暗中还做一些走私贩私的勾当,在环海市掌管着很大的一片势力,属于是常年在灰色地带摸爬滚打的人。但是,他和他的企业表面的账目和运作滴水不漏,而他私下那些犯法营业操作的存在甚至是被默许的一般,从来没有人试图举报或者告发过他。有没有找到确凿证据是一码事,根据我后续几年的观察和推断,环海执法机构的不作为...似乎是跟他长期以来在暗中默默庇护着环海市贫民窟大数贫困人口的行为有关。”
“…”
“对,四少爷其实只是比我们大了十岁不到,远称不上有什么年龄代沟。他也并不是那种看起来颇有资历,十分老练的黑老大的样子。但你当时就是能感觉得到,跟‘年迈’俩字毫不相关的他,身上背负着的担子早已不算轻了…所以,现在一想,那时候我们三个就这样毫无后备手段和撑腰后台地对抗他似乎也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甚至可以说是危险过炒火药。”
“……”
“打是能打的,但如果四少爷真的认真起来想要对付我们三个,我们就算再能打,面对他这种背后牵扯与人员实力数量全都深不可测的人,那咱也是一个都逃不掉的。只能说当时我们敢将那本破笔记甩在他面前要挟他不去打电台的主意就已经是拿命在赌了。你也知道,那个我前后快翻烂的破笔记本上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重要信息。该死的主持人,该死的勇敢,敢拿这种东西逼走一个灰色大佬,只能说在不要命的这种事情上我真的服了他了!”
窗外的满街白雪兀自明亮而纯净。
“但我也能理解他,四少爷这种骗不过也拧不过的人只能靠博弈靠谈条件才能勉强牵制住,起码在被势大业大的他吞没之前我们还能有一点可以斡旋的假象以及…全须全尾后退的空间。”
“…”
“其实就算他们两个用什么压缩长波再经由数位化处理…是这样说的吧…重造出来的那个‘幽灵频段’确如四少爷所言那般可以抗干扰扛这扛那的,没人得以检测到它的存在,短时间内也定不了它的位,可人家手眼通天不还是有一万种方法可以找到那电台的下落吗?监视,跟踪,放泻药什么的,何况他那时还算个校园风云人物了,要咬住咱们很难吗?所以我真的只能说,四少爷没有给他们学校那小后山翻翻土已经是妥妥的君子做派了。”
“…”
“我佩服?唔…我个人确实挺佩服四少爷。但就像你说的,兴许也是因为那本唬人的笔记本的缘故吧…呀,不好意思,不知不觉跟你说了这么多‘不雅’的‘爱恨情仇’...呼,还好你感兴趣听,而且一直在讨问逻辑纠正我,不然我总觉得自己搁这儿像是偷偷跟接头线人在背后吐槽人家,呸!是分享‘卧底情报’...”
零散的星光在乌云淡去后悄悄重现夜幕。
其实,人根本无法辨认那是否是星光。城市之中,霓虹万千,自头顶上或远处飞掠而过的夜间航班从未停宕过。纵是此刻,也有缱绻着金色的遍地银粟正在顺着凝滞人儿的安静目光,告别温暖,就地飞升。
所以,这么明亮的夜空,又何来的鹿车与星火。
但我想你已经知道了——
人的信念就是一种“德谟克里特斯炼金术”,哪怕两者皆虚。
“再后来,四少爷又来过几次,但每次都是谈不了几句就被他轰出去了。一有时间回家就有人登门造访,他受不了,后来索性也没再回去过老宅了,除了洗澡吃饭,每晚都在后山睡,连上学都轻松了不少。”
“…”
“我们那里有他的房间他不愿住我也没法子…”
“…”
“然后,呃...我们担心的事情还是开始发生了…”
二零一八年,六月二十七日,傍晚
下午六时三十八分
都阙邮电大学后山废弃校园电台广播楼演播调控室内
埋葬在信封堆里的人一筹莫展,旁边的又尽是像那烧纸钱敬汾酒的。
“这是第几封了?”
江楷边抹着汗滴边一封一封点着手头上印有官方标准函章的黄色信封,“第七封了…”
冯嘉荻连忙按开了室内空调,拉过转椅,坐在了圆桌一旁,仔细审阅着其中一张信纸上的文字,“嗐,还是说的同一件事,呈交限期没变。”
“可是我们真的要提交什么监控管制报告吗?我们甚至连相关的规范资料都没有。”江楷忐忑不安地问道。
死者复生,终日眷恋于书信的躯壳又一步一步走向光亮的,意寄不达的远方。
“准确来说它是要我们的软件运行技术分析报告和详细的平台运营操作规范信息。”余冬兀自眺望着窗外的风景,平静而沉着地答道。
“运营操作细节还好说…可技术分析报告…?”江楷继续将自己内心的不安一点一点抛出,“不行,这是在要我们的命…一旦电台技术和背后的实际操作原理被曝光,我们这么久以来的铺垫和运营满盘皆输已经是其次了,弄不好我们还会…”
“我倒是不意外。”冯嘉荻原样折起手中的信纸,“从这个‘幽灵频段’创立的那一天开始我就料到了它迟早会有被官方发现的一天,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有点快,这才刚过去一年…不过,毕竟这世上就没有天衣无缝的东西,隐藏得再好的,再保密隐蔽的,时间也能给你挖出来。”
“我更好奇这是不是真的是官方主动发现的。”江楷继续释出疑问,“毕竟谁会没事去管一个深夜发射而且没有造成任何频道干扰,甚至连痕迹都没留下过的无线电频段。还有,这些信一开始都是针对我们的软件提出的管控规范的,我就问,又是谁会莫名其妙去软件商店揪着一个甚至连评分都没有的,又糊又凉,默默无闻的模拟电台软件不放?”
“嗐,运营久了,存在时间长了,名气开始大了,官方不明其中运作原理追踪到咱们身上那也是早晚的事。反正这事咱不能无视啊,也不能再拖了,必须得想办法应付,不然别说官方的人,执法机构找上门来也是迟早的事。到时候,牵连到的,可就不只是咱们了,你可不能忘了咱们现在正站在谁家的土丘上。”冯嘉荻说罢将目光投向那个仍旧静默挨着墙壁站在原地,一时间挂满了金绿色夕晖的身影。
室内的三人各持一角,隐隐约约听见窗外传来的山间雀啼,微风跨过树丛的窸窣。
初夏的夕光随着树叶的舞动一齐婆娑起来,漫进演播室的翩跹身姿不由得更活泼了几分,发射器的金属躯壳在闪闪发亮,调试台的按钮在闪闪发亮,桌面上的绿色墨水钢笔在闪闪发亮,人的眼睛也在闪闪发亮。
如同迷醉的星光一般,如同傍夜的黄金一般。
浅淡的身影一言不发,似乎仍在醉心于尝试窥破远方荒芜的景色。
意图打破此刻众人间凝固的气氛的闪耀余晖失败了。
可是,极目所及的景色分明不是荒芜,而是一片宁静的,璀璨的金色。
播种者仍在前行的脚步迟疑了一霎,却不曾停下。
他只在好奇,如若脚下这片荒野存至如今的植培已然足够万物繁衍,从此自由,无限地生长开去,甚至,荒野本身就是一个路途往而复始的小水珠,那么,他真的还有必要继续走下去吗?
傍晚的余晖在冯嘉荻买来的劣质丝绸窗帘的拨弄下开始不安地波动起来,跳跃着,摇曳着,
在逼仄的演播室里映衬着影子死去的真相。
播种者的步伐没有停摆,他正在离前面那片金色越来越近,直到他发现——
金色开始变得赤红。
他忽然感到一阵灼热。
袭面而来的温暖显然超出了荒芜与缤纷足以概括的范畴。
前方那不是冬天,不是夏天,不是秋天,更不是春天。
那不是星光,不是残阳。
那是火焰。
金色的火焰。
绚烂的毁灭。
不知由何时,从何地,自谁手,点燃在了这片荒野上。
一如播种。
绵长的烈火终将焚尽一切好不容易得来的春夏色彩,冗长的历险故事终将迎来一个结局。
那么,
最后的冒险者最终要做的事情也就很简单了——
往前走,继续往前走。以自己的脚步,身体,生命,乃至灵魂去挡在前方,去将野火扑灭…
“正好,就当自己行至此处便是荒途的终点。”
彻死无归的身影一度逼退了黑夜,前进的步屐坚定无悔地踏入那片金色,践破焚灼,踩碎毁灭。
这一次,也是第一次,冒险者自己主动去挺身而出,尝试以最后的力气留护住身后苒苒蓁蓁的万千生机,以及所有那些曾经历过的精彩而又不堪的深刻记忆。
一步生,一步死…
他仍在前行。
“最后通牒是什么时候?”
已经有些看不清轮廓的浅色身影自温暖的窗边淡淡问来一句。
“七月十四号。”
窗外零星的白雪又开始有些飘飘洒洒,企图柔化甚至停阻暖黄色灯光的洒下。
街上的路灯骤然一黑。
“对…直到最后那一天到来…”
“……”
“…的前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