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书房里,正挨着透明书柜的一扇无框玻璃窗被轻轻推开。
夜间的雨雪已经停了,橙黄色的灯光打在窗棂上,一阵莫名沁人心脾的夜风登时吹了进来。
“直到现在,我有时还是会想到,也会梦到那天晚上我与一好哥们围绕着我们俩最好的哥们展开的辩论,结果居然是第三个声音以短短的一句话最终赢得了那场辩论。呵,历历在耳,他甚至还是论题本身。果然,那句我没弄明白的老话是正确的,怎么说来着...‘自身有病自心知,身病还将心自医’。他赢了,我们仨一起疯了!”
昏暗而开阔的街道上回荡着一串澈澈释然的话音,沉沉落定的皑皑白雪没能尽数没收掉,倒是有些抢了那朦朦月光析出云层的清冷风头。
“然后...然后当然是在我们三个的剪彩下顺利在首日夜间试播。调制正常,压缩正常,发射正常,信号正常,软件运作正常,一切正常...除了主持人...嗐,习惯了。”
“…...”
“谢谢你不介意我这样说。我本来也挺纠结他这么一个平日里不善言辞,甚至连对着我们也话不多的一个人究竟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热忱和执念非要去当这个主持人,明明把重任交给我然后他撂旁边也能听见电话里说的啥呀...”
“…...”
“什么?你也说我容易教坏小孩子?...好吧...反正,直到后来我才醒觉过来,他喝醉之后其实话还真的挺多的。”
二零一七年,六月十二日,晴
九时五十一分
都阙邮电大学后山废弃校园电台广播楼演播主播室内
“欸你们这收音机模拟软件的主页面设计真不再改改了吗?好单调呀...”冯嘉荻一边举着甜筒雪糕,一边举着手机追问着正如火如荼,逐项逐点,甚至有些精细入微地检查着调试台上各媒体设定的江楷,“我看别人那些收音机上甭管新旧都好多按钮和字儿的,怎么你们的就这样一个木纹界面上面两个拨杆?”
“简单来说呢...是冬子他不想搞这么复杂,反正咱这是个半模拟的数字电台广播,本身就是通过模拟中长波广播信号然后透过数位化将跳频短波压缩成MP2再经过咱们主机和用户手机收音机软件上的数字模组来互动进行传送...”
“等等,你能不能说点我听得懂的。”
“反正就是咱这个电台的传播信号啊,实际上来说是你在你说的那些收音机上看到的‘FM’,因为现在市面上绝大多数手机只配备调频接收器模块,而我们的调频频率也的确会跟用户手机的接收模块互动,所以咱的确确就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广播电台。”
“那‘不实际’上的呢?我还是没搞懂。”冯嘉荻继续问道。
“我们不是个非盈利秘密电台嘛,既然上不了台面,那咱们就必须得在保证它正常运作的同时也确保它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存在。所以,照顾到部分手机过于先进而不再配有收音模块或者调频芯片只能听网络电台的年轻用户...无论是谁,只需要一秒的网络连接或者手机流量登陆软件刷新当晚的对照组,然后从这里‘加密’发射出去的调频信号就能在咱们收音机软件的数字模组里再被‘破译’转换成AM最后根据用户设备以信号或者数据形式收听,两重跳频,三重转换,调整空间足够多,而且每晚的收发对照都是随机的,滤波隔离到位,信号对比拟合即触发端内数码输出,效率极高,保密性超强!”
“...你到底在说什么?”冯嘉荻一口将整个芋头味冰淇淋球嗦入嘴中,目光莫名地坚定,有一搭没一搭地消化着江楷的扩写言论。
“哎呀你就当是清晰的FM变成了模糊的AM,然后模糊的AM被赛博打印成更模糊的FM,更模糊的FM最后又被套了个AM的壳子重新变得清晰,手机有FM调谐器芯片支持的就直接一秒线上登录插耳机听,手机没芯片或者SoC耦合不支持的,反正有网那就开数据爱咋听咋听,完后附带的拨号导向功能一视同仁扣自己话费。够清晰明了了吗?”江楷继续一丝不苟地确定着各传输线头的连接位置。
“懂了,懂了...诶不是,我开头问的是咱那小软件界面的设计问题!”
“对啊,冬子他不想搞这么复杂。你不就是想说为啥咱就调幅调频两个可操作单元而不是包括SW,PM,HF等等的那些收音频道选项吗?”
“啊原来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问题...”
“听冬子一句劝,咱就一数码频道,不整那些虚的。若不是为了画面协调,他甚至连底下那排FM轨道都想移除了。而且呀...”江楷突然摆手示意冯嘉荻凑近自己身旁,压低了声线,“咱这个软件属于非传统意义上的三无产品,软件开发者和软件商店那边协商过了,上架以后除了每月统计下载安装数还得保证用户有一定的使用率才能让咱们继续低价挂着,所以我们将收音机软件做成了插件形式,同学们在不收听咱节目的时候,哪怕关闭了介面,清空了后台,这个插件也能持续作用于调频接收单元以此来保持在激活状态下对广播频率的敏感性和监测性。”
“靠,这不开外挂刷使用频率吗?”
“此言差矣,人家审核知道咱们是软件兼插件形式的好吗?”江楷回头抓起桌面上的柠檬味雪糕杯,“我也查过了,目前国内没有相关的电子程序法律是针对管制手机调频接收器的非使用状态的,更何况这玩意儿在这几年智能手机的更新迭代进程里已经开始被淘汰了...”江楷手中的一勺雪糕迟迟没有送入口中。
“放心,听你说的,我们瞄准的可是学生党,还在上学的他们可不勤换手机,大多应该都还是握着上一代呢。”
“不过,毕竟咱也不好意思给年轻用户们的设备再添那么多功耗,你以为他们上学就真不玩手机呀...所以我们的软件内存已经是尽量做到最小,软件通知功能也做成了线下调频接收单元感应同步触发,无需流量,有多简单做多简单,功能简洁完善但画面操作反馈不失小精致,不信你待会可以上手试试哦~”
“不许学我哦~”
“那你别再问了哦~”
“你再不吃,你的雪糕就成黄色牛奶掉在地上了哦~我前几天才请人来灭完蚁哦~要是又有蚂蚁我就得开始考虑灭你了哦~”
“呜!..老冯!...”
冯嘉荻身旁失惊无神抱上来一个浑身酒臭,闭着眼说着梦话,软趴趴的烂醉身形。
“老冯...!”座椅上不省人事的余冬一手死死抱着冯嘉荻紫灰色运动外套的腰,一边不停用手指着自己的头顶,“你不是学医的吗...你给我看..看看...我打那次之后头顶上长出来了两根白头发,很长..很长的,但是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它们...它们又已经掉走了...你说...我那...嗝!...算不算一夜白头啊?”
“你少来!”冯嘉荻左扭右扭发现无论如何也摆不脱余冬的揽抱,索性放弃了抵抗,“你那就是天天吹酒营养不均衡外加作息不规律自己作出来的!还一夜白头?一夜白痴就有你的份。还有啊,首播了啊,你别跟我说你不费吹毛之力把我挖过来给你打苦工结果就是这样糟蹋我的劳动力搁这儿看你胡闹的...”
“你...嗝...放嗝...心!我肯定不负众望,我可是特意去私底下学过播音技巧的!”
“嚯,你还有私底呢...我怎么不知道...”冯嘉荻一脸难堪无奈地看着一旁的江楷,“你确定他今天这款死样能托得住咱首播?...我怎么觉得你们是在准备给全国的学生党打骚扰电话啊...”
“可咱眼下也没人能顶班了呀,你这分分钟教坏咱国家好苗子的势头我可不敢让你开腔。”
“你还说我!你也没好到哪儿去!长篇大论罗里吧嗦的,人家听了都得当场倒头就睡!”
“唉!别吵了!...你们谁也不许抢我的主持人位置!这是我的!...嗝!”
江楷当即耸了耸肩,冯嘉荻无奈地笑了笑,汗颜更甚了。
三分钟后。
“预备了!第五号电台一七六一二首播测试,信号源调整完毕开始倒数,三,二,一...!”江楷略带亢奋,在余冬身后的演播室里一边把控着手提电脑屏幕上的监测画面,一边确保着无线电发射器的僭载元件运作正常,还得时不时透过单向玻璃窗瞄两眼主播室里主持人的工作状态,心中却不禁暗道:“冬子,我们无路可退了...但我相信,你会带我们踩出新的,更有趣的道路来的...加油!”
“全面覆盖!”
冯嘉荻坐在接线员座位上也开始不自觉屏气凝神起来,一副难得的严肃表情面对着桌面从超强浪花园淘回来的旧式固定接线装置与电话听筒,手中握着绿色墨水的钢笔在笔记本上预备登记。
“冬子,可以说词了...!”
传音话筒的声音刚落,窗口外的背影举起手比了一个“没问题”的手势。
“嗝...唔...”两颊泛红的余冬清了清喉咙,酝酿了一下自己从电视主持人身上模仿来的专业发音与腔调,“各位听众晚上好,这里是第五号电台。欢迎各位收听今晚的首次面众测试特别节目,我是你们的节目主持人,从今晚开始,也将是各位听众的知心同学,好朋友,作业搭子,复习搭子,失眠驴友。温馨提示:本电台节目是国内首档主打青少年和大学生校园日常与生活分享主题的情感类电台节目。除了作业辅导,各位同学有什么校园上,情感上,家庭上遇到的心结或难题,甚至是每日的有趣经历与精彩轶事,都可以敞开胸怀,放下包袱,在这里与我和广大的听众朋友们一起分享。我们大家一起快乐,一起悲伤,又或是一起愤怒,一起缅怀。总之,无论是寻求告解,还是帮忙告白,五号电台都将义无反顾充当各位日后青春情感路上的最佳跳台!欢迎...大家...踊跃致电...热线电话......呼...”
晚上十时零二分,余冬几乎是一口气清晰纯正地念完了开场白,却仿佛用完了最后那一丝勉强维持清醒和专业的力气,又一次倒头趴在了媒体调试台上,再起不能。
见状的冯嘉荻与江楷面面相睹,轻叹一声。
演播室里的电话没有响起。
一整晚没有响起。
橙黄色的街区里此时铺张着沉静与安宁,跃然纸上的光影在一扇扇紧闭深黯的窗扉前吃遍了闭门羹。
除了一扇,正有一串长长的白气从中恬然吹出的那扇。
“不出所料,事情总不会那么简单的。当人想到了用磁石去大海捞针的时候往往就会忘了那可是一片大海。做得再好,遂愿也不会那么容易的...不过,万事开头难嘛,耐心有时就是最好的心理准备。”
夜里的刺骨寒风没有如期灌进房间里,仿佛裹挟着净白的冷空气也有些惧怕晦暗。
“从那晚以后,因为也开始放假了,大家放开手脚的,他每天也就喝得更死了,属于是我们拉都拉不回来叫也叫不醒的那种,也不知道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开台以来也没有听众因为他每晚发酒疯而遭罪,被他精神污染。”
“...”
“再后来...当然就是轮到我们的小可爱出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