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雪茫茫,剪影幢幢。
趁着温暖的灯光,手里旧黄的厚书本被慢慢翻开。
“跟你一样,我也以为上了大学以后他就能延续他那些高考前‘至暗时刻’留下来的好习惯,那些冠名反抗的自暴自弃也能告一段落了...结果,他的好胜心和自律直接消失得无影无踪,又打回原样,直接摆烂...除了校外打工还债这一点,不欠人什么这一点上他的积极性倒是从来没变过。”
“.…..”
“为什么?他当时的想法是他是靠不正当手段才读上的大学。学费既然不是自己给的,位子也本该是别人的,那就索性不去争抢其他学生的资源了。他对外的说辞是,‘除了作业和考试,课会好好听,书会好好看,本领照样学’,只要撑着不被退学就行了。”
“.…..”
“对啊,我也是上了大学之后才发现这就一二愣子。你说是不是!分数是你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公平公正考的,志愿表格是你自己想清想楚填的,学校再不忿都好,你那也是我亲眼看着熬出来的货真价实的都阙第二,你有什么名不正言不顺的?你那顶多不就是间接借贷入读!读上了,如愿了,那就好好读嘛!我说你们大学那奖学金,最凭实力说话的了,最直接的收入来源了,你不争!不争也就算了,那不还有助学金吗?好样的,看都不看!”
书本还没翻到一半,又被重重合上。
“他那套官方说辞当然信不过!跟他同专业的一好哥们,就我之前提到过的他那个恰巧也考上都邮大的初中老同学,真的,天天跟着他,少看住他一节课他都能捅出不少篓子来!打架倒是不打了,抽烟喝酒这不良嗜好估计是因为没钱所以就丢了吧。那些都是其次,主要是他那段时间整个人行尸走肉似的除了晚上打工兼职啥都不会。听他那老舍友说,他开学没多久就经常过点回寝,没门进就直接在宿舍楼下睡一晚。你说这哪有一点大一新生的样子...”
“.…..”
“...什么?...你说你现在有点像他?那我建议你赶紧别学他了...说到哪儿了,啊对,僵尸肉,啊呸,呃...反正这就是他刚上大学的时候的样子。是吧,我也不敢认...但!让人意外的是,他这段舍本逐末的时光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他在当时遇到了一个几乎可以说是改变了他一生的人!”
手中的书本又被重新翻开到第一页,说睡前故事的口吻娓娓道来。
“就像那些电影里的老桥段一样......一个百废待兴之人被荆棘缠身,仍在向深渊堕去,直到那另一个人的出现...如同百花齐放的光芒披荆斩棘一般照亮了身后所有的阴影...”
二零一四年,初夏,清晨,微雨
都阙邮电大学信通主教学楼二楼走廊
余冬正俯身半跪着,赶忙在地上收拾着自己手里刚被路过的学生撞洒的模拟试题复印本。
忽然出现的另一只手在前方利落地帮忙捡拾了起来。
很快,地上散落的试卷就被收拾成了整齐两沓,一沓被怀在余冬手臂里,而另一沓...
正走神思索着晚上吃什么的余冬往膝盖上再平了平纸张的边角,确认涣散的余光中再没有一片白色,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抬眼一看----
癫狂的拾荒者没有大胆改装的越野车可以驾驶,在寂寥落索的荒野上漫步已久的他曾漫无目的地向地平线走着,攀过伏丘,跨过沟壑,绕过雅丹,企图背负着永恒的烈夏,见步行步,得过且过,最后依然得以穿越这片广袤的不毛之地。
可如今,
那双淡妆精致的丹凤杏眼,一如锐芒化作细雨,明亮有神,正稍微仰着头端正瞧中自己。
一个站在前方的白色身影正在朝干燥的盐碱荒地上播撒甘霖,而自己此刻仿佛正要溶解进去。
“同学?”
余冬的眼皮跳动了一下,迟迟没有回话。
“你还好吗?”
荒漠上忽然下起了小雨,却又乍雨还晴,那道白色的曼妙身影化作阳光,远处地平线上仿佛凭空升起了一座绿洲。
尚不知那是不是海市蜃楼,却也足够让终年冒险的拾荒者加快他的脚步了。
“同学??” 眼前人的眼神开始生出疑惑,不由将脸凑近了些。
“呃!你好!不好意思,谢谢你...给我吧。”余冬回过神来整个人往后颠了几步。
“喏。”眼前人将手里收集的试卷整齐地呈向余冬,礼貌问道,“同学你真的没事吗?”
“没,没事,谢谢。” 余冬慌忙接过对方手里的纸沓,移转眼神,低了低头。
一只纤细的手正对着他伸了出来,指甲上透明的凝胶指甲油闪闪发光,摊开的手掌有所示意。
“我叫林澍。”
走廊上来来往往的掠影此时更加模糊了,却像是有无形边界似的,此时经过的无一人在意----一个身材高挑的女生正向一个有些不修边幅,痞里痞气,甚至眼睛看着有些没睡醒的高大男生伸出了手。
我是个废物。
我那本应该扫进垃圾堆的人生,失色多时,不过是荒漠之上的一棵丑陋的朽木,本该随着这四年的将就与煎熬结束之后一并烧毁,然后落叶归根的。
曾几何时,高中的校友都在校园生僻鲜踏的角落里偷偷埋下装着他们五彩斑斓的回忆的时间囊。而我,只有时间垃圾桶,小小的,甚至塞不进去哪怕一件更久以前的回忆。
曾几何时,我人生中最引以为傲的壮举就是在西街小巷子里打倒过几个人,小酒馆里喝趴过几个人,手机店里修好过几个人的手机。
曾几何时,我觉得那就是我人生的全部了。
那就是世界上,对于烂命一条的我来说,所有的意义了。
可这一刻,
眼前那只伸来的手既是出于礼仪的初识问候,却也像是一只对困顿中的我伸出的援手。
然后,我竟生出贪妄,竟开始有些不满足于那些意义,竟想背叛身后深渊的阴影,甚至想,杀死夏天,杀死秋天,杀死冬天。
但我好像还忘记了些什么。
是什么呢?
我向前轻轻握了上去。
“余冬。”
林澍浅然一笑,“余,冬。很高兴认识你,走,去上课了。”
那个绰约芬芳的身影走在了前面。
“我应该,没有忘记什么,吧...”
一无所有的拾荒者眼中重新有了光。
干渴垂死的他坚信,他快要到达艰途的终点了。
书本中间不知何时被折起作记认的纸页,在经过一段不短不长的岁月之后,悄悄地将整本书自二百一十七页的地方一分为二。
“你也没想到吧,真的就是打那以后他开始振作起来了。他欠他爹的钱呢,他也想通了决定毕业以后连本带息还。然后嘛,整个人像是痛改前非,刷新了一般,每天准时去上课前都会端好捯饬好。对,你没听错,准时。而且,大一下半年据说是让咱那跟他同科的哥们第一次深切地见识到,原来一个人对时间苛刻起来是可以精准到那种程度的。”
“...”
“何止啊,按他的口吻描述,是到了‘恐怖’的程度了。你想想,那时连我这种他们口中吊儿郎当的,经常去找他玩也只会一个‘玩’的都被影响到了。我堂堂掌管古迈诺安‘掌管装修梯野餐的神’居然陪他坐在工程梯上写作业!当然,我也笃定知道他要认真做事的时候是非常稳准狠的,毕竟高中的时候就初见端倪了。呵,该说不该说,这就是‘一见钟情’的威力啊。不过...”
第二百一十七页被轻轻敲了敲。
“...如果让我说,不,让你说...生命中有那么一个对你人生影响极为深重的人,你说,那该是一种幸运还是不幸...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二零一六年,初秋,晴午
都邮大信通主教学楼侧翼校董纪念演讲厅
一轮热烈的掌声响起。
台上耀眼的演讲者在众人面前与轰动回声的拥簇下,深深一躬。
一次十分出色的演讲,一个万众瞩目的大学生,一个优秀的,人。
余冬心知肚明,从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每次上课他的眼神就总是离不开那个明亮的身影了。
拾荒者逾沙轶漠,如今正坦然舒适地行走在湿土之上。
这一刻,聚光灯下那个明媚的眼神甚至...穿过了前面落座的无数人,凑巧在黑暗中对上了自己的眼睛,而眼神的主人离台前甚至悄悄朝自己的方向微微摆了摆手。
余冬浅浅笑了。黑暗之中,朝着前方舞台上已经空无一人的失焦一角默默点了点头。
认识,默默付出,默默见证,远远不够。
他要做到更多,他要努力追上她的步伐,哪怕无法并肩而立,起码做到她回头第一个看见的人就是自己。
“林澍,明天下午你有没有时间?有些小组作业上的问题我想再跟你讨论一下。”
“林澍,一起吃个饭?就聊聊你接下来竞赛最后一轮选题的思路,我挺感兴趣的。”
“林澍...唔?好,没问题,图书馆见。”
“林澍,我......”
昏灯之下,正被略读的书页上,醒目的副标题粗体写着:“微波接力通信--菲涅尔区绕射与干涉衰减的计算与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