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分多址 第12章 （八）

时间仿佛停滞了，一秒钟变得极为漫长——

只见黯淡却相对空旷的巷子早已褪去了暴力的余温，跟前地面上散落着各式各样的，使用程度不一的斗殴器械已经尘埃落定，一些或被拉扯或被攒拽到变形撕裂的外套衣物上沾染着血迹，而更多的一些已经开始发黑的小摊血液则被不规则地涂抹在路面上，上面零零星星闪闪发亮的现象似乎在告诉他人这里刚刚甚至下过一场玻璃碎片的微雪。

被满目狼藉簇拥着的巷子中间，一个空了很久的金属汽油桶上沉默地坐着一个比影子更不显眼的男人。

男人衣衫齐整，一言不发，俯首而座。一如他深色凝重的沉默此刻纹丝不动地屹立在黑夜的心脏之上，践祚而寒。耷悬在双膝边缘上的双手正在静待夜风以弄臣姿态一点一点风干拳背上的鲜血，等低温卑躬屈膝施行吻手礼将拳面的伤口慢慢缝合。

借着一点灯光，但见他整个人似乎在微微发抖，鼻息紊乱，仿佛失了神丢了魂一般，空洞的眼神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地面上血色的虚无，如同一座石塑横楣上的黑色主雕坐像，没有关乎安危冷暖的沉思，只有抑制不住自己在不停陷入一些丑陋回忆的内心挣扎和哀惧交加的精神痛苦。

余冬在被过去一点一点咬噬着，即将要溶解在夜色沉寂却又猖狂的诱猎里。

“余冬！”短短的一秒里孟熙蓁没有看得那么清楚，但眼及此景，顾不上撑着自己的膝盖回过来两口气，直接二话不说就往那个身影奔去，却无暇关注地面上四散的弃兵，急跑前去的她便一脚踩在了一块与路面颜色融为一体的缺角板砖上 ----

“啊！”

疲惫的脚腕当即狠狠崴转，以短靴低跟叠加出来的高度加大了角度扭矩。于是，那块狡猾的板砖便不费一丝力气将心切的孟熙蓁整个人朝着侧前方狠狠扳倒。

那抹兀自明亮的橙色身影栽倒在余冬身前，余冬恍然回过神来，还没等开口关切，“小（心）...”

没来得及站起身来，只见眼前的女生并没有去顾及自己腿脚的疼痛，立时又用手撑着地面用另一只脚站了半起，看着自己那坚定而又焦急的目光没有半分动摇，勉强地往自己这边一瘸一拐挪动。

“你没事吧！你的手...你的手流血了...”还没蹲到底，孟熙蓁就捧上了那只与自己双手尺寸差之甚远，伤痕累累的右手，趁着微弱的光线小心端详着伤口。又分出手去一并托起那只大约伤势的左手观察着，再将目光转向那张原先光洁白净却被无端的暴力添上几道轻微血痕与瘀伤的脸庞，微微摇着那副相对她而言十分“庞大”的麻木躯体，细细打量，“怎么办！你还有没有伤着其他哪儿？痛不痛？你别吓我！余冬你看着我！”

搜索着全身上下找不出半块包扎材料来的孟熙蓁愈发着急，索性直接卷起了衣袖，用温暖柔腻的袖口内衬捂住了余冬双手手背上的伤口，却又忍不住腾出另一只手来继续声色俱疾地振作着他。

“余冬你看着我！….”

半晌，余冬的视线才从她急切的摇晃中缓过来，慢慢对上眼前人炽热关切的目光，冰冷的手似乎比下意识更快，几丝慌急未成气候，于是就悄然无息地从细腻温热的棉袖间抽离。

“没事，小伤...别担心。”

几只轻轻的字从余冬干裂的唇边轻轻地飘出，语气平稳得仿佛刚才的一切没有发生过，他只是短短地睡了一觉做了一场惨烈的梦，而现在刚醒转的他还有些睡眼惺忪和起床后的疲态。

“那些人呢？你报警了吗？这已经是恶性袭击事件了！”

“...”

“你站起来让我看看！”

余冬听话地原地就要站起，随同着一起站起身的小身影却禁不住往一侧倾去，“咝！...”

女生顿时皱起了眉心，薄汗微蒙的精致面容上浮现出的痛苦表情却如同昙花一现。

余冬反应迅速，托住了女生的手臂，这才回想过来，“你的脚...刚刚...”

“我没...”

余冬没等孟熙蓁回应，扶着她好生坐到了自己原先的位置上，利落地拨开大衣衣摆，俯首半跪，轻轻地一手扶住孟熙蓁那只伤脚的短靴前帮，一手小心地托着后帮和鞋跟，以极微小的幅度试探着脚踝确认伤势。

“我真的没...咝..!”

“对不起。你介不介意我...”余冬请示将孟熙蓁的靴子脱掉。

面对余冬竟有些担忧乃至于愧疚的表情，孟熙蓁本想着拒绝，却还是下意识摇了摇头。

余冬点了点头，神色凝重地将黑色短靴的拉链拉开，小心地褪出来靴子，将穿着米黄色羊毛厚袜，温暖的右脚轻轻托在右掌，左手这次终于从脚腕外侧摸清楚了踝关节错位程度。

“没有我想象的那么严重，我大学打球的时候队友也崴过脚，比这更崴，他教过我怎么临时复位，后面又实践过好几次也算是有经验。我还记得，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我可以试试...”

“嗯。”孟熙蓁像是被传染了一般，不知为何有些发愣，“嗯？？！”

“唔？”

“哦没事，你继续吧。”

话刚说完，孟熙蓁却感受到覆在自己脚脖子上的手开始有些微微发颤。

“呼...”

细微的颤抖逐渐变得剧烈。

在当下这种气温，这种灯光的加持下，一颗豆大的汗珠竟从余冬的额头偷偷淌下，画出了一条极为显目的轨迹。

轻捏着孟熙蓁脚踝与脚前掌的双手迟迟没有动作，更没有下手前会显著加强的抓握力道。

半晌，高速上传的战抖终于剧烈到某一点，骤然断开了与孟熙蓁肢体感知的同频。

余冬长吁一口气，呼吸有些急促，似乎刚刚闭了一口好长时间的气，“呼...不行！我做不到，我不敢。我做不到像以前那样了！我不能...”他匆匆摇了摇头，连忙拿起地上的靴子替孟熙蓁小心穿了回去，拉好拉链，放低裤腿，又理了理思绪。“对不起，我不知道刚才为什么会对自己的手法这么有自信，这绝非什么正规医疗手段，我绝不提倡，呼...我更不该说那种不负责的话拿你的健康来冒险。呼...是我冒犯了...我现在就叫救护车。”

孟熙蓁被余冬一连串的话吓住了，还没反应过来，只见余冬立地站起从口袋里取出手机划到紧急通话页面就要拨号。

“等等！”孟熙蓁一把扯住了余冬的大衣衣摆。

“？”

“可不可以不去医院...我真的没事...”

“开什么玩笑，你脚上的伤势不能拖，得及时处理。”

“真的没事，我不想花那些冤枉钱了，我也不想欠你什么，回去我自己用药酒擦一下就行了。”

“我不相信尚江大学不提供针对学生的医疗保险，你最好不要拿自己的身体来儿戏。”

“我真的真的没事...哎呀反正我有其他个人原因，我...我就是不想去医院，对，我对消毒酒精过敏！”

“不可能，在咖啡厅洗手间出来的时候你就在用酒精干洗。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你这么抗拒去医院接受疗治，三秒，你不说我就...”余冬晃了晃手中已然输入好三个热线数字的手机屏幕，只欠绿色拨通按钮上的轻轻一摁，“三..二..”

“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好好好...我说！我说！”孟熙蓁一脸哀求地看着余冬，“你...你能不能先关掉屏幕...”

余冬微微叹气，没有说话，拇指稍稍绕到手机侧面，轻轻按熄了屏幕。

“我...我真的不想坐救护车，也不想去医院，求求你了，这里离宿舍不远了...你可不可以再做一次好人，最后一次，扶我回宿舍，我自己的伤我自己可以处理，真的...求求你了...”

孟熙蓁的语气忽然变得认真，甚至低落起来，一如中午时那个有些不像她的她。

余冬闻言慢慢屈膝半蹲，直到与坐在汽油桶上的孟熙蓁同高而视。

“那我打车送你去校医室。”

“九点半了，校医室已经关了。”

余冬蹙起了眉头认真地看了看她，又侧过头去无奈地叹气思量起来。

孟熙蓁霎时又转晴，“真的没事，诶，我室友之前还开过按摩推拿店，她的手法很不错的，我觉得跟那些跌打师傅的技术差不多了，回去让她给我按按，保准手到病除！”

“室友？”余冬忽然眼睛里灵光一现，“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只见余冬抬起手腕拨开袖口看了看腕表，“今天星期四...这个时候他应该已经在家了...”

余冬点开手机翻了一下上联系人目录页，又猛然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巷口外的街道，转而问道：“这里是折秋西路吗？”

“嗯。”孟熙蓁好奇而又谨慎地引颈瞄着余冬在手机上的一举一动，此刻正好看见手机上跳转到的卫星导航页面，“你你你该不会是想徒步走着去医院吧！...这离那儿很远的！”

“来，你拿着。”余冬将手机调转过来递给孟熙蓁。

“哦。”孟熙蓁将那台黑玛瑙质感的手机小心接过，略略看到上面的路线在导向一个大约九分钟脚程的住址，而余光中兀自是半蹲着的余冬此刻却背对着自己，修长的手指绕在他身后轻轻敲了敲自己的小腿示意，“走了。”

“！我使不得这么隆重！...真的没事，你扶着我一下就好！”

“你要是再浪费时间，我就真的扛你去医院咯。”

“...可是你身上也有伤...”

“那你还不赶紧些，我流血比你多，我还不想死。”

“噗…”

“……”

“...哈..哈哈..哈哈哈哈....”

孟熙蓁本有些不知所措，但听到余冬那难得有些诙谐的语气后莫名笑了出声，却一身轻松地，蹑着手脚轻轻趴到了余冬那件黑色羊毛大衣背上，两手没有一丝迟疑，绕到余冬胸前交悬着。

在她看不见的角度，余冬本想追随着她的笑声浅浅一笑，然而自己心中自某些时刻死灰复燃的忧惧与不快却借着空气中的血腥味与切身的痛感暗渡陈仓，呼之欲出的笑意便活生生被滤入怅然的垂眸，冲淡返注，直至荡然无存。

一如一株焕发的新芽再次无声无息地消没在波平浪静的夜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