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难得轻易听话服软,沈亦君很得意。
他顺了气儿,往座背上一靠,“纳太子妃的事……”
“我拒绝。”不等沈亦君话说完,沈锐就一口回绝。
听见太子妃三个字他就怒火乱窜,不光是因为他知道沈亦君别有用心,还因为冉玉在这事上把他一路往沟里带。
带就带了吧,把他甩进沟里后,冉玉自己却跑了。
他一个睚眦必报的人,哪里吃过这种亏?
“放肆!”
沈亦君把桌案拍得砰砰响,正要发作,殿外忽然传来一个女声,“不就是纳太子妃吗,陛下至于动这么大怒?”
“萧贵人。”冉玉恭敬地向萧柔问安。
萧柔朝冉玉抬抬手,三两步走上殿,也不行礼,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
“要我说,锐儿还小,纳妃不急这一时。”
萧柔一边说着,一边竟然对着沈亦君翘起二郎腿,“再说冉玉不也没急着成婚吗?”
“这,这能一样吗?”沈亦君十分无语,“锐儿身为太子,理应早日成家。”
沈亦君主意笃定,可言语中已少了些强硬,甚至有些半带商量地看着萧柔。
萧柔却闭口不搭话了。
刚才还吵吵闹闹的大明殿,一时间鸦雀无声。
门外的太监十分知趣,萧柔前脚刚一踏进来,他们后脚就把殿门给关了。
“罢了罢了。”沈亦君叹了口气。他这眼皮自打萧柔一进来就开始跳,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
他指着冉玉问道:“你可有心仪的女子?若是拿不定主意,寡人可替你做主。”
冉玉稍稍欠身,“多谢陛下垂询,臣并无心仪女子。”
听了这话沈亦君气得手抖,呵斥道:“你也和锐儿一样,拿这种说辞来搪塞寡人!”
“陛下折煞臣了,”冉玉压低身子,“臣何德何能与太子殿下并论。”
“哪里的话,”萧柔说,“阿冉,你虽为锐儿侍读,我可是一直拿你当亲儿子看待的。”
沈亦君深吸一口气,看了萧柔一眼,示意冉玉平身,“你为人伶俐深得寡人之心,无需见外。”
冉玉微微颔首,“承蒙陛下和萧贵人厚爱,臣无心考虑成家之事,一心只想辅佐太子殿下,望见殿下成家,见殿下生子。”
皮球滚了一圈又被踢回来,沈锐心中不悦。
他看着冉玉,这张脸和记忆中那个茫茫视野里的轮廓完美重合,沈锐忽然意识到,自己也许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这个人。
他眼中的人此刻也正看着他,眉眼满是笑意。
前世他只当这是冉玉在与他传情,此刻冉玉一定在等他说出那句表明心意的话。
萧柔看了眼沈锐的脸色,漫不经心地玩弄起衣袖,“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便随他们去吧。”
沈亦君原本还待说些什么,见台阶堆到跟前了,只好顺着下,“也罢,此事以后再议。”
冉玉眸光暗了暗,沈锐看在眼里却无动于衷。
冉玉于是轻轻叹了口气,上前一步,说:“陛下,周夫子和庆将军今日巳时在御花园舌战,论文武之道,太子殿下很感兴趣。眼下时辰将近,再不去怕要来不及了。”
“去。”沈亦君扬了扬手,“你陪着他去,省得他惹事。”
“是。”冉玉给沈锐递了个眼神,二人一同告退。
奂国富庶宫苑偌大,道路修得又宽又长又笔直,沈锐沿路走着,忽然有种这路怎么也走不到尽头的感觉。
沈锐和冉玉所到之处人宫人纷纷就地跪下,一眼扫过去,跪的花花绿绿,东边一团西边一片的。二人一个面无表情,一个表情莫测,走出大明殿百来步,却是一句话也没有讲。
最后还是冉玉率先打破僵局。
冉玉毫无征兆地牵起沈锐那只被上了家伙的手,拉到嘴边轻轻吹起来。
他呼出的风带着股湿湿的温热,极轻极柔地拂过那道骇人的血肉凹槽,沈锐只觉得掌心传来一阵酥麻。
冉玉的镇痛效果是极好的,沈锐不领情地把手抽开。
“躲什么?”冉玉小心翼翼地护着他受伤的手,“你拒绝纳妃,陛下既没能在你身边安插钉子,又没能借联姻壮大国势,筹谋泡了汤,肯定是相当恼火了,才会下这么狠的毒手。”
“那你呢?”沈锐问。
“我?”冉玉不知道他在问什么。
“我这伤,我与父王作对,难道不是在你的筹谋之中?”沈锐神色严肃,俨然半分玩笑也开不得。
冉玉似乎有些意外他会这么问,愣了片刻,尔后笑起来,“殿下,瞧你说的这是什么话,自然都是在阿冉筹谋之中的,一箭三雕呢。”
说这话时,冉玉的眼尾弯得十分好看。
沈锐凝视冉玉半晌,竟然觉得这双眼睛狡黠之中有几分澄澈。
其实,看见他笑的时候,沈锐就知道冉玉的回答他会是满意的。
冉玉永远知道什么时候该掩饰,什么时候该坦诚,怎样说才能让他没脾气。
他打开冉玉的手,一言不发疾步向前。
“做什么又走这么快,”冉玉赶忙跟上,“我和陛下可不一样,我这可都是为了你,为你所谋甚远,我这良苦用心啊……”
他拍了沈锐一把,将话锋一转,“昨日行酒令你输了,应允和我打个赌,赌你今日是否敢当着陛下的面放阙词,似我一般扬言不娶,叫我说中了吧,你果然不敢!殿下可要认罚,认双倍罚。”
沈锐停下脚步,“我若是说了,你待如何?”
“我能如何啊,”冉玉一副岂敢当真的表情,“我就知道你没那个胆儿,再说了,你若真抒情表意,我怕是受不起呢!”
“当真?”沈锐脸色不大好看。
冉玉在说谎。
前世自己如约表达,冉玉知其上钩,自此便大胆地循循善诱,僭越之事愈发露骨。
现在想想,冉玉就是吃准了自己会一再纵容。二人进展迅猛,主动权看似在他,实则都是冉玉在步步引导。
看来他是被此人拿捏得死死的,钓他上钩如此,不告而别如此,反戈为敌亦如此。
沈锐越想越怒火中烧,眼中不觉泛起杀意。
冉玉看在眼里,只觉得这敌意来得莫名其妙,见苗头不对,伸手想要去拉沈锐,却被沈锐毫不客气地避开。
沈锐警告似的瞪了冉玉一眼,便兀自往前走。
“好不容易开窍的,怎么一个晚上不见就给打回原形了?”冉玉一头雾水地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发呆嘀咕。
“哎!”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小跑着追上去。
“殿下等等我!”冉玉大喊,“殿下你走错方向了,御花园在那边!殿下,殿下!哎……你等等我!”
沈锐无心理会冉玉在身后大呼小叫,心想若按照前世,现下距离国破人亡只有一年光景。时间有限,他心中却有诸多疑问,细细思索而不得解。
一定是错漏了什么信息,沈锐转身走出宫门。
冉玉觉得这位太子殿下突然让他有些吃不透。
“周夫子和庆将军的舌战,真不去听了?”他不紧不慢地跟着沈锐。
沈锐不答他话,而是在一处茶楼前停下,说:“进去坐坐。”
“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你不是前几日就惦记着要去的吗?”冉玉先一步走进茶楼,“小二,给我家公子寻个包厢。”
“不急,先去二楼过堂。”沈锐说。
“二位公子请随我来,”小二一路将俩人领至过堂,边擦桌子边说,“过堂虽然少有人来,但夹在左右回楼间,两边各有人说书,二楼又势低,坐在此处怕是不清净。”
“无妨,”见沈锐已经入座,冉玉递给小二三两银子,“一碟烟熏豆腐干,一碟去皮花生米,三两卤牛肉,再来一壶时下的新茶,我们就坐在此处了。”
“好的公子,”小二弓身接过银子,“眼下重阳将至,店里的菊花酒酿的正醇,二位要不要尝一尝?”
“来两壶。” 冉玉说。
“好嘞客官,马上就来!”小二应声退下。
“两壶?”沈锐示意冉玉坐下,“你陪我喝?”
“这菊花酒口感清冽品质极佳,怕你一壶不够,至于我么,”冉玉一脸可惜,“我闻闻味儿就行,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沾不了酒。”
冉玉从小身子差,至今离不了药,那药忌酒,因此他从不沾酒。
沈锐挑起眉,“让你喝,你敢不喝?”
“那拜托您,可千万别让我喝。”冉玉没了骨头一样趴在桌上,言语中颇有些撒娇的味道。
他凑到沈锐跟前,“殿下今日什么兴致,舌战不听了,专到这茶楼过堂做什么?”
沈锐比了个安静的手势,冉玉便闭了嘴。
刚才有人说话还不那么明显,这一静下来冉玉顿时就发觉,此处真的是吵得慌。两边堂下的说书声抑扬顿挫,此起彼伏,左右开弓,闹得人心焦。
他顿时明白了沈锐的用意,“周夫子口若悬河的本事我早领教过,庆将军敢于应战,想来必然也是个舌灿莲花之人。殿下是想告诉我,舌战比这有过之无不及?”
小二适时将酒菜呈上,沈锐并不回应他,只专心品酒。
冉玉朝他撇撇嘴,探出半个身子往楼下看看又坐回来,坚持一会儿后,实在是耐不住了,只好耷拉着脑袋朝沈锐撒起娇,“殿下,我的好殿下,我们还是走吧,这也太遭罪了。”
恰巧这时,两名少年抱着一落书卷来到二人桌前。
是太子殿的书童。
“殿下,周夫子和庆将军的舌战内容已照您吩咐做成笔录,请您过目。”少年说着,恭敬地呈上书卷。
“拿去包厢。”沈锐叫来小二领路,回头向冉玉交待道,“阿冉,这舌战笔录你来细读。”
“是。”冉玉跟在后面嘟囔,“殿下可真会偷懒,侍读哪是这么用的。”
不过冉玉抱怨归抱怨,一到包房他就让书童放下书卷,麻溜自觉地拆开看起来。
一开始他还看得认认真真,时不时正儿八经地和沈锐分享一二,再往后就越看越慢,越看越沉默,看着看着,就打起了瞌睡。
见状,沈锐夹起一粒花生米照着他脑门丢过去。
冉玉被砸醒,迷迷瞪瞪地看着花生米滚到书卷堆里。
“殿下你就饶了我吧,”他有气无力地说,“你不知道这舌战实在是太无趣了,要不我给你讲点有意思的段子听?”
怎奈沈锐充耳不闻,“继续看。”
等冉玉磨磨蹭蹭抱起书卷,沈锐才又自斟一杯品了起来。
他会不知舌战内容枯燥无趣?
上一世沈锐不仅去观了舌战,还坐在了离辩台最近的位置,凭借过人的定力听了三个时辰,台上从诗词歌赋讲到诸子百家,从妻儿小我论到治国平天下,嗓门儿一回比一回大,他回去后头生生疼了三天,现在想起来耳朵里还嗡嗡作响。
想到这里,沈锐注意到屋内的一炷香恰好燃尽,于是把桌上书卷全都挪去屋角,对冉玉说:“这宽敞,你到这看。”
“殿下,您做个好人吧。”冉玉一屁股坐在地上,“好歹让我用下桌子。 ”
话音刚落,又来两个书童奉上一摞书卷,冉玉清点了一下,发现竟然比第一批还多了两卷,小小的桌案还真有些放不下。
冉玉脸色菜青暗自叫骂,心知没办法偷懒,只能默默捧起一把又一把书卷,也顾不上嘴碎了。
随后每隔一炷香就有新的舌战笔录过来,一开始是两个书童来送,后来变成三个,再后来是四个。
沈锐用余光扫了眼堆了半个屋子的书卷,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啧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