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弟，你该不会是个给吧 第13章 愿望

旭清与溟泽落在一片芦苇荡里。

芦花是连成片的雪白，映在清澈的水面，轻抚水底被冲刷得圆润的青石。他们是落在水中，凌空漂浮，水流哗啦啦从脚下流过，偶尔溅起些许，沾湿衣摆。

由于人间之空气中的灵力比他们的世界更稀薄，他们还花了一些时间去适应。

他们身体之中已经有灵力循环往复，自成体系。在上界之时，由于体内外灵力浓度相当，内外可以达成平衡，和谐交融一处。

在人间，却不同，外界过于稀薄，会导致他们呼吸略为困难，且无法控制自身灵力向外泄露。

但只要对灵力的使用量稍作调整，找到平衡点并非难事。遑论，他们都是精于修行一道的人。

吸引他们目光的，是自上流飘下的一只纸船。

他们见过船，也使用纸，却未想过纸可以折成近乎于船的形状，航行于水面。纵使，那船中已渐渐进了些水，或许将要沉了。

它在风带来的波纹中轻晃，却不倒，倒也有自己的倔强。溟泽心念一动，递了一丝灵力过去，附着其上，要它能长久漂浮。

他们离开河面，寻到一条小路，溯洄而行，想要寻找人的踪迹。那纸船，该就是人之造物。

若要问溟泽，她究竟想见到什么样的人，见到什么样的事，她其实无法给出确切的答案。或许，她什么都想见，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

“我只是想见到一个丰富的世界，”她是这样对旭清道，“要比我们的世界丰富，不那样枯燥单调。”

可惜的是，他们并没有找到纸船的主人。幸运的是，他们走进了一座小小的城。

他们花了一些时间，漫步热闹街头，观察人如何生活，如何交易。于是旭清解下身上的佩玉，换出了几锭沉甸甸的银子。

这一天，城镇上最好的客栈入住了两位年轻人。城虽小，却因地处要地而繁华，生面孔总是多的。也就无人在意，这样两张同样埋没在人群之中的陌生容颜。

这一夜，适逢节庆的灯会。

在这个时代，夜市还不普遍存在。但总有些热闹的日子，会让人们深夜不归，共看灯火万千。

城中有一小湖，一汪活水生动，夜来清冽。湖上有人泛舟，湖边有人放下花灯。夜里放下花灯，白日里他们燃尽的残骸就会落入河里，一路远去。人们看不见他们沉底的模样，只欣赏他们汇入灯海的美景。

溟泽与旭清混在人群之中，看他们或虔诚或开朗的脸，若有所悟。

那是“愿望”的样子。

旭清买了一盏花灯，又借了店家纸笔。他对溟泽提出一个奇怪的提议：“阿溟，我想与你一同许一个愿。”

溟泽含笑看他。他极少这样唤她，若唤了，便是在说重要的话。她看了他好一会儿，才接过另一份纸笔。二人埋首，在各自的字条上写下娟秀小楷，末了凑在一块儿——

一个道是“岁岁年年”，一个道是“还共今朝”。

两张字条被他们叠在一起，放在花灯上，压在蜡烛下。溟泽俯身下去，蹲在湖边，将灯放入湖里，轻轻推远，旭清守在她身旁，眼神柔和。

店家在旁边笑：“又是这样一对璧人。”

旭清回眸，桃花眼里笑意盈盈，几分好奇，听店家又道：

“情人多见，美人多见，款款深情与来年之约，俱多见。”

旭清问道：“那如愿者可常见？”

店家朝一旁努努嘴，伸手遥遥一点：“那边的青衫公子与白衣夫人，如今已是第五年来了。”

店家接回纸笔，上下打量溟泽旭清二人，已有岁月沧桑的脸上意味深长，期待不少：“如愿者，自常见；失约者，亦不少。不过二位郎才女貌，十分登对，相信是前路坦荡，来年还等二位来还愿呢。”

溟泽转头去看旭清的脸，影影绰绰的灯影里头，他也正转过脸来看自己。他们的视线在黑暗与光的边界交汇，都知晓对方心中的话。

“不一定来年能来，”旭清定定看着眼前人，嘴上对店家道，“但托您吉言，我们定会在别处如愿。”

放过花灯，旭清领溟泽去坐船，在码头上，他们远远听见湖心的喧闹。

稳重的中年男人吟诗作对，女人们说些家常的絮语，年轻的男孩儿们唱着酒令，女孩儿们讨论时兴的水粉胭脂衬得人多美丽。

又有少年郎们与少女们隔着湖水遥遥相望，沉默或嬉闹，身影都沉坠在灯火里与湖水里。又有歌女乐手，鼓瑟吹笙，浅唱低吟，在湖面上烘出暖洋洋的气氛。

还有的人，独来独去，形单影只，茕茕孑立。譬如方才从他们身边经过的人，衣似文士，形似落拓浪人，一壶酒，一柄剑，来去浅吟高唱醉歌里。

“这是人间，”溟泽说，“原来是这般风景。”

旭清晓得她喜欢，于是带她上船，带她去那风景里。

他们的船夫寡言沉默，摇着橹送他们也去湖心。到了湖心，便任小舟更多地自由漂浮。

遥遥地，他们看见刚才湖边所见的青衫公子与白衣夫人，在另一只小舟上，相对小酌。而旭清溟泽二人空手而来，倒有几分失策了。

却见那青衣公子共白衣夫人身形微动，姿态端庄典雅间不失任性风流，颇有古人之风。他们扬起手来，隔着重重灯影，对他们举杯——

溟泽旭清二人微微一愣，相视一笑，拱手而回，倒也不算失礼。

这一夜，等到更深露重，他们才归居所，意犹未尽。这一夜，他们见到了不一样的世界。

往前，只有神国之中，才能见到聚集着“人”的城镇。

那个世界里，大家总说，神民是与人类最相像的族类。所以他们喜欢群居。

可纵使是神民，也没有这样的娱乐消遣，这样的开阔心怀。他们只有古板的规矩，僵硬的思维，枷锁般架在所有神民的脖颈，让他们自顾不暇。

神国的“人”之聚集，也只是字面意义的聚集而已。神民们住在一起，却不互相亲近，和那个世界中的其他种族一样。各扫门前雪，才是生存之法则。

神民，又哪里能被称作是人呢？

翻说第二日，他们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这对于旭清与溟泽而言，是十分少见的事。因为往日里，他们总需要清晨吐故纳新，在旅途之余紧赶慢赶地提升自己的灵力。他们一直都被时间追着跑，比起旁人尤甚。

但这一觉，他们睡得无比踏实。

迈出房门，没有人为他们的倦怠感到惊讶，小二哈欠连天，满不在乎自己有失形象。他这样闲散，或许是因为，还没到店内最忙的时候。

这也是人间。

明明，他们的生命短暂得多，他们却会放任自己享受闲适。就仿佛，“慢”也是他们生命的一部分。

他们是张弛有度的。

未到饭点，溟泽与旭清在寻常街巷穿行。偶尔，路过私学，他们驻足倾听。

少年郎的读书声朗朗，读的竟也还是四书五经。听到入神处，旭清与他们几乎一致地背出两句。而溟泽倒起了兴致，真要考校他一二。

旭清的功课从来不差。虽然背书时他常常暗自叫苦，但有溟泽这样“刚柔并济”的师长在，他也不敢马虎惰怠。如今考量起来，竟然也答得一字不差。

“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

听他背完，溟泽先赞了一声“好”，紧接着，却陷入了沉默。

他们便一同沉默，在寂静的街上一同静静听屋内的声音。

末了，溟泽叹道：“我们常常忘记，这样的句子，本也是人间所造就。”

“我们的道，与人间之道，或许也没什么不同。毕竟，我们还信奉着同样的圣贤道理。”

旭清微微一笑：“然而，道既是道，便是千变万化的。单论我与师姐的道，应当就是不同的。”

溟泽未想过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然而，微讶之后，便是了然。她亦微笑，问他：“旭清的道，是什么？”

旭清不答反问：“师姐以为，自己的道是什么？”

溟泽没有犹豫太久：“从前，与许多人相同，我只为强大而活。后来，它成了生存本身。”

她微微沉吟，而后笑得洒脱：“说实话，这比空虚的强大有意思得多。因为太多人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走在路上……而我知晓。我的生存与我的道，都充满意义。”

旭清道：“而我的道，即是守护师姐的‘意义’。”

暖融融的日头照进街巷之中，照在他们脚边，而他们站在清凉的、房屋投射的影里。

光影相随交错，最终一同落入延续向远方的青石板上，朦胧一片，不分你我。

他们在遮阳的屋檐下牵手，十指相扣，想起昨夜的话，花灯的愿望。

“岁岁年年。”

“还共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