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一瞬环来的拥抱,兰卿晚有些无措地坐在席榻上,两手张在半空,任少年埋首枕在肩上,“云初……”
“兰师兄,让我抱一下就好。”
昭云初低头埋进兰卿晚的颈窝里,他说不出更多的话,也不敢多说,努力挣扎着,让自己不要被人察觉出自己的心思。
他这一作势,倒越发像个得了宝贝不肯撒手的孩子了,也不管他抱自己抱得有多紧。
兰卿晚缓过最初的怔然,慢慢松下双手,哄孩子似的抚上了他的脑袋,“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昭云初伏在人肩上,连目光都失了焦距,仔细听他的话,生怕错过一个字,挑眉微颤,小心开口,“兰师兄,如果我过去或者将来做了什么不好的事……”
兰卿晚听着,并没有即刻回复,只隐隐叹息,稍作用力,将他扶起坐好。
昭云初患得患失地僵着手,紧抓在他胳膊上,仔细他的反应。
两人咫尺之距,昭云初大气不敢出,目光盯着他的眼睛来回转,忽而听他道,“我在身边,你以后不会了。”
稀薄的月光投至门前,将屋中二人的淡影映下,昭云初安心地松开眼前的人,想着那句话。
是啊,只要兰师兄能待在自己身边,就够了。
……
夜里风凉,往窗里一吹,昭云初冷不丁地就打了个哆嗦。
不经意间瞧见角落里有壶酒,顺手取来,“掌柜什么时候在这儿藏了壶酒,正好给我解解馋!”
昭云初咬下塞子摇了摇就往嘴里灌,兰卿晚是闻着了,便覆过手去拿开酒壶,“你还有伤,切勿贪饮。”
“我好久没喝了,这酒闻着倒香,兰师兄纵我一回?”
昭云初凑近他,手肘拱了拱他的肩膀撒娇,不等人再劝,反托起他手里的酒壶抵到人唇口,“天冷暖身,咱俩分一半吧,就当是为顺利救人庆贺一下?”
昭云初眼巴巴地瞅着人,兰卿晚招架不住,默默摇了摇头,只好伸手接来酒壶。
他是不善饮酒的,只小口啜引,也不知究竟喝了多少,便以袖拭唇,“酒太烈,还是别喝了,山贼未除,这几日还有得忙的。”
“山贼而已,没多大危险!”
说起方才在山中遇到的那批人,昭云初发出一声嗤笑,眼里话里都满是不屑。
前世他多少武林高手都杀了,这等山贼,连热身都算不上。
“没有危险,你把我挡在外面做什么?”
兰卿晚忽然提起林中之事,叫昭云初一时语塞。
当时情急,怕有机关陷阱,自己下意识就把人推开了,这会儿想来的确反应过大了,“我不是怕有机关伤到你嘛!”
“你的安危也很重要。”
昭云初话未说完,就反被兰卿晚拉过手去,隔了裹布,轻轻包覆掌中。
只看他眉头微微发紧,低垂着眼,泛红的脸上微显醉态,“你说你不怕疼,可方才上药的时候,手却一直在发抖。”
“我哪有!”
昭云初想要抽回手,可是兰卿晚却不肯松开,被阻隔在外的惊慌尚未褪去,方才又说了那番话,可面前的人还说得像儿戏一样,让他怎么能放心?
明明是需要关心的,却总是表现出无所谓的姿态,终是叹了气,却还是没松手,“至少在我面前,是可以怕疼的……云初。”
烛光幽暗,晃在昭云初眼中摇曳,末了,瞳孔微颤,他震在当场,眨了眨眼,吞咽一声,不太敢应他的话。
前世的兰师兄,从未同自己说过这样的话。
脑中猛然晃过前世火场里的身影,他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只庆幸手上有裹布,不若,定满是冷汗。
漫漫雪夜,昭宗门里有个小孩抱着碗,用力啃着早已冷去的包子,粗布制成的衣服裹得小手和粽子一样。
难得过年添菜,没被师兄弟们克扣吃食,只是他极少上桌同他们吃饭,就怕被捉弄,碗里突然出现虫子的事不是没有过,只好躲远些把东西吃完。
他知道过年的时候会有各路宗门来串门,弟子们爱比试,获胜的多是被人好吃好喝招待的,日子过得很不错。
因此他从前会在昭宗主出关过年时跟在后头,想寻个机会试一试,终于有一回昭宗主答应了,他表现得也相当不错,可事后就被师兄弟盯上了。
直至在那次师兄被毒蝎蛰死后,昭宗主就再没让他在众人面前露过脸,他只能躲在厅外偷偷看着师兄弟们比试,听到里头传出的夸赞声时,神情都是死寂的。
他小时候不明白,为什么错的人是师兄,但惩罚的却是自己?
长大后更不明白,是周同寅灭了兰宗门,才让自己从小孤苦无依,任人欺凌,他要周宗门血债血偿来弥补,又有什么错?
他好不容易才登上兰宗门的宗主之位,也并无亏待扶持他的各位师兄,为什么他们也和江湖上的人一样,不断地来指责自己?
仿佛他生来就该孤身一人,接受悲惨的命运,既如此,哪怕是虚伪谄媚,只要肯服从他的人,就赐下锦衣玉食,至于江湖里忤逆自己的人,都杀光就好了!
他知道自己彻底与江湖正义对立,可那又如何呢?至于最终死于火场嘛,成王败寇,他认了。
可是,就在他对这个世间都不再抱有任何期待的时刻,兰卿晚出现了。
他只身一人走进火场,与所有逃离的兰氏中人背道而行,来到自己面前。
“你曾说过自己始终一人,那这最后一程,便让我陪你一起走吧。”
一句话,几乎颠覆了他过往所有的认知。
这样一个人走进自己身处的灰暗之中,烈火浓烟之下,呼吸都快控制不了,可他话中的平和,却让他安心。
这个糊涂师兄,之前究竟凭什么管他杀人如麻,又来管他孤苦等死?
可是,也正是这样一个糊涂师兄,让自己对尘世,有了那么些许盼头,无论如何,自己总归不再是一个人了不是?
思绪渐的纷杂,让他忍不住想要多问上一问,可眼前的一切越来越暗,越来越冷,让他忍不住缩起身子,直到将他卷入了黑夜。
恍惚之中,只感觉自己好像被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于是,他伸手紧紧抓住,生怕周围再次冷下去。
一切都是那么模糊不清,他无意间动了动手,似乎碰倒了什么,发出些微闷响,直到张开眼的一瞬,才懵然从混沌的梦境中,一点点清醒过来。
“你醒了?”
入耳的声音很轻,含着一丝哑意,抬眼时,看到的是酒壶被碰倒,兰卿晚及时放好。
此刻天刚刚破晓,周围静得很,昭云初看着兰卿晚正揉着一侧肩膀,从靠着的席榻上坐起来。
单看这一幕,便晓得自己昨晚多半是靠着他睡的,估计兰师兄的肩膀都被枕麻了。
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昭云初赶紧下榻,想起昨晚的事,随口一问,“也不知那小子怎么样了,得抓紧向他打听山贼的事。”
“昭兄弟昨晚睡得倒快,公子替宁南清处理好伤口后没多久,米粮店的宁老板就到了,哭了好一会儿才接他回去呢!”
听到屋里有动静的伙计走进来,帮着整理席榻,将夜里的事说了一通。
“有这事儿?我怎么一点没听到?”
昭云初有些惊讶自己会睡得这么沉,可不是件好事,要是遇上危险还了得?
眼睛一瞥桌上的酒,有些怀疑,但又不确定自己能被半壶酒给灌倒了。
伙计倒是眼尖,上前来摇了摇酒壶,听到里面所剩不多的声音,赶忙问上昭云初,“这酒,昭兄弟给喝啦?”
“一壶酒而已嘛,是你的酒?还是洪掌柜的?我回头再买一壶还了就是。”
昭云初不以为意地瞅了他一眼,伙计却着急道:“这可是高前辈带来的药酒!说近来睡得不安稳,这酒闷一晚上效果极好,你、你怎么就喝了呢?”
“高凌芳的酒?”
昭云初一听,上手抓来又闻了闻,“怪不得我睡得沉,原来是特地调的!味道还真不错!”
“好了云初,回头给高前辈赔个不是,现在要紧的是去看看宁南清。”
一回头,兰卿晚已梳洗完毕,没让人继续调侃,昭云初乐着,将酒壶放到桌上,胳膊肘搭上他的肩膀,“好,但再急也得吃个早饭嘛!”
米粮店里今日热闹得很,宁老板的街坊邻居听闻他找回了儿子,都纷纷上门去打听情况。
昭云初同兰卿晚站在米粮店铺前,瞧着这扎堆的老头老婆子,正想该如何进门,就被里头的人注意到了。
“李大夫!哎呀,你们来了怎么也不说声?快请进!”
宁老板赶忙亲自迎客,出来就是一个大礼,欢欢喜喜地让人退开一条道,“两位恩人过来,怎么不让伙计提前来说声?我好备下茶水点心招待不是!”
“宁老板父子团聚,宁小公子又还在养伤,我们也不想叨唠。”兰卿晚回着礼,随他进了店铺,又将手里的一包药递过去,“宁小公子气血不足,昨夜匆忙,特地又备了一份补药来,他现在醒了吗?”
“真是有劳李大夫了。”宁老板接来补药,接着道:“小儿已经醒了,只是还需调养些时日才能康复。”
“方便我们去看看吗?正好也想问下山贼的情况。”
“那是自然!”
宁老板听兰卿晚要探望,忙侧开身子,正要往院内引,宁南清就自个儿赶出来了,还未站稳,就疾声道:“恩人,山贼的老窝就在那座山的石洞里!”
“石洞?”
昭云初仔细会想着山中地势,不等他确定位置,宁南清就上前来扯着自己的胳膊,“是,石洞外遮掩得极好,到处是机关。”
“那你是怎么跑到山里的?”
他吃力地站着,目光对上昭云初,逃跑前的记忆已清晰起来,声音虚得很,“我当时在洞里遇到了个坐轮椅的大叔,他偷偷喂了我一包假死药,让我蒙混成快死之人被丢出洞口,我这才有机会逃出来,但他们可能又发现我逃了,才顺着脚印来抓的。那个大叔交代我,下了山就去找李记药铺的人来救他。”
“坐轮椅的大叔?”
昭云初看向兰卿晚,这样指名道姓地要他们去救,是兰氏的人吗?
可兰卿晚也茫然地朝他摇摇头,思索片刻,察觉此人并不简单,“虽不知是何人,但那些山贼设的机关与宗门类似,说不定……”
“他们为何一定要抓你?”
昭云初听出了兰卿晚的意思,当即打断他的话,免得暴露了身份,一把按了按兰卿晚的肩膀,提醒着他点到为止。
兰卿晚看着他后知后觉地点点头,又看向宁老板,问出了另一个关键问题,“米粮已经得手,山贼为何还要孩子?”
“这还不简单,绑票呗!”
昭云初想得明白,山贼土匪嘛,这种事他听过不少,靠近兰卿晚,沉声解释,“估计是想再用孩子换些银两,若不给再撕票也成。把他打死宁老板不知道,照样可以勒索钱财,但如果他跑下山了,可就一分钱都捞不成!”
“真是畜牲……竟为了钱财对一个孩子下手。”
听着这番话,兰卿晚怜悯地看向小少年,眉宇间透着心疼,叹息着摇了摇头。
山贼如此猖獗,若是任其发展壮大下去,指不定要继续坑害多少百姓。
回头看向昭云初的时候,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不管那人是谁,剿匪刻不容缓,我们即刻进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