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兰宗门一片死寂,周遭热浪翻涌,尸体堆积如山,弥散着浓重的血腥味,唯有一身中数箭的少年跪坐其中。
脚步因忍痛而沉重,一步一步走近,透过烟尘,终于看清了少年的模样,他眸光闪动将熄,唇口淌血,已是垂死之态。
“兰师兄,多谢你、来送我最后一程。”
临了了,蹲在少年面前,听到了他最后的遗言。
昭云初,兰御宁,一个他拼命护了三年的师弟,竟是以这样的姿态与自己诀别……
眼睁睁看着人气绝身亡,万事休矣,只能揽紧少年的尸身,似乎被莫大的痛楚席卷,从心底漫出了绝望。
他曾说过,最害怕一个人待着,可大多数时刻,他都是孤身一人的。
那这最后一程,有自己陪着他,就不用怕了。
“兰师兄?兰师兄你醒醒……”
一世的经历走马灯般件件凝固在眼前,清泪滑落之时,几声低唤伴随着微光出现,像是要把他带离那个火光冲天的世界。
声音太过熟悉,兰卿晚竭力追逐着光,终于挣扎地撑开眼,将困住自己的黑暗尽数打散,因水光盈目,只能看到一片模糊光景。
兰卿晚茫然地眨了眨眼,下意识想要探寻些什么,掌心微热,惊动之下,已被人搀扶坐好。
模糊的光影渐的明朗,眼前的少年面容一点一点清晰起来,与梦中气绝之人重合,叫他看得再难以平静。
隐忍了一世的情感顷刻涌入心底,兰卿晚忍不住探出手,想要抚上这张脸确认什么,等感知到温热的鼻息,与梦中了无生气的少年不同,只觉喉咙从干涩到生疼。
……是你吗?
想要呼唤的声音也变得哽咽含糊,颤抖着只能发出微弱的呼唤。
明白了,终于明白了他们为何会在水牢相遇,为何他要救自己离开顾府,又跟着一路相护,连同在镇上所发生的一切……都明了了。
自己是那个已经自废修为,与他一同湮灭火海的兰卿晚。
托上少年侧脸的手缓缓向颈后轻轻擦去,蓦地倾身拥了过去,兰卿晚抵上他的肩口,双手克制不住地环过后背,越发用力。
幸好……
昭云初,也是那个昭云初。
兜兜转转,幸好,他们,还是他们。
失而复得,如何再舍得松手。
“兰师兄,你怎么了?”
昭云初突然被人搂得这样紧,本能地僵起身子,不知是何情况,可也知兰卿晚少有这样的时候,猜测着许是在山里受到了惊吓,也只能软下身来,轻拍了拍他微颤的背安抚着。
“没事了,我们已经把高凌芳救出,现下是在回去途中的客栈里。“
说罢,昭云初推了推他的肩膀,想要扶人坐好,可兰卿晚又固执地收紧胳膊,只埋首在人肩口,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隐忍着哭腔轻声回应,“知道了。”
好容易等到人心绪慢慢平复下来,昭云初松了口气似的发笑,“昨晚好端端的是怎么了?竟让渡尘误伤了我。”
昏倒前最后的记忆晃过脑中,兰卿晚倏忽睁眼,低头注意到昭云初被包扎好的掌心,接着伸手扯开他的衣领。
“兰师兄,你做什么?”
昭云初欲要拢回衣领,却还是让兰卿晚看到了用布扎紧的伤处,即使包得厚实,还是渗出了斑斑血渍。
“我伤口还疼呢,兰师兄你别乱碰……”
一听他说疼,兰卿晚指尖微颤,陡然垂下胳膊,神色渐的凝重,只睨着昭云初,“伤得深吗?”
从他的眼里看出了懊恼和心疼,昭云初怔愣片刻,才失笑着松了些力道,将兰卿晚的手轻轻按在胸口的位置,“没事的,多养几日就好了。”
手被人包覆着,感触到少年有力的心跳,兰卿晚目光一点点上移,直到对上那双明亮的眸子,不由地向前抵额,缓缓闭上眼,想要宽慰自己难以平复的心绪。
……
在客栈里将养了一日,除却用餐,两人都在屋中入定调息,直至入夜才起。
少年觉着天冷了,关上窗,让店小二烧来一壶热水喝,“兰师兄,那位高大叔抠门让咱们挤一起,要不我出钱再去要一个房间吧?”
眼看兰卿晚在铺床,昭云初心里不住腹诽高凌芳小气,自己和兰师兄甭管多要好,从来也都是各睡各的屋,现在两个人要挤一块,自己睡相万一很差丢脸不说,还会扰到兰师兄安寝。
“没关系,高前辈有问过我,我想着你有伤,同你一间屋子方便照顾。”
兰卿晚答复着,上榻后瞧昭云初仍抱着空碗坐在凳子上,略显疑惑,“怎么还不过来休息?明日要赶早回临江镇。”
“没什么。”
经人催促,昭云初陪笑着放下碗,转而有些不自在地挠挠头走到榻前,往兰卿晚刻意腾出来的位置坐过去,脱了鞋打算躺下。
“你不脱外衫吗?”
兰卿晚注意到昭云初衣服裹得有些紧,眼一瞥他被包扎的手,“是不方便吗?”
“我只是觉得有些冷,今晚穿着睡……”
“冷怎么不早说呢?”
昭云初话未说完,就被人握住了手,兰卿晚将他的手包覆进掌心拢了拢,眉头微微发紧,显然是担心了,“莫不是昨晚背着我走了一路,出汗着凉了?”
“我哪有那么娇弱!”
昭云初想抽回手,可是兰卿晚却不肯松开,叫他犯难,纠缠了好一会儿,只得先投降。
“行,我冷,兰师兄说得对,我可能是有些着凉了,但又没发烧咳嗽什么的,保暖睡一觉就好了。”
昭云初低下头去蹭他的手,证明自己没发烧生病,兰卿晚一时哑口,不知如何辩驳,但就是紧着他的手不放。
昭云初看兰师兄这架势,也不知是有什么打算,僵了半天的胳膊有些泛酸,只好挨近了些,有几分调侃的意味,“兰师兄,你总不会要抓着我的手过夜吧?”
兰卿晚也被他的话问倒了,但还是没松手,低着头呢喃,也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同他说话,“盖一床被子睡,会暖和些吧。”
“嗯嗯……啊?!”
他冷不丁冒了这一句话,让昭云初有些懵,而后看到兰卿晚一副想到好点子的样子,将自己身上的被子铺到脚边去,又把他的被子扯了一半覆到自己身上,“脚上别受冻,身上就不那么冷了。”
是不冷,可是很挤。
一床被子本就不大,两人只能侧着身子面对面躺着,兰卿晚闭着眼打算休息,他就跟个傻棍一样,规规矩矩地杵在那儿。
昭云初觉着自己两辈子都没这么憋屈过了,他堂堂一个武林魔头,上辈子好酒好肉,绫罗绸缎,暖屋温泉,什么没享受过?现在居然要和兰师兄挤一床被子!
“怎么还不睡?”
昭云初怕扰到人休息,不敢有大的动作,也不知兰卿晚闭着眼是怎么察觉到自己还醒着的,刚想提议分开睡,不等开口,兰卿晚的手已覆上伤处,“是还疼?”
微热的气息拂过脸侧,两人咫尺之距,离得这样近,昭云初顺着他低垂的眉眼,目光顺而往下落到了那微启的唇上,竟像遭了痒似的,不自觉咽了咽喉咙,“不、不疼……我胳膊压麻了。”
说罢,昭云初随即翻身,直接背对着兰卿晚,阻止自己的脑子继续胡思乱想。
手上脱离浅浅的触碰,在空气中虚握了握,像是想抓住些什么,直到夜里的凉意透过缝隙灌入少年颈后,惹得他轻微一缩,兰卿晚回过神来,忙掖好被褥,不想让人受凉。
月影朦胧,缟素般的光华透过窗缝投映在榻前,渐的酣睡声起,一切都归于宁静,只夜里的冷意渐浓,少年梦中迷糊,感触到背后的温度,就转身拥了过去。
兰卿晚睡得本就清浅,突然被人环住身子,猛然一僵,睁了眼睛,有些不适应地想要抬手推开,可借着月光,不经意间看清了少年熟睡的脸,他眉宇微紧,挪动着身子想要寻个好位置取暖的样子,好似一只怕被人抓伤的小猫。
平日里的昭云初总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仿佛就没有他干不成的事,少有露出这般略显脆弱的模样,惹人怜悯。
“我自小因灭门而流落在外,受尽了苦,不无辜吗?”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的小师弟过得不好呢?日日吃残羹剩菜,受人欺凌,你还会施舍那些孩子吗?”
他曾说过的话萦绕耳际,兰卿晚不知怎的,心中涌起一股酸涩,只在少年无意识贴蹭过来时,收紧了垂放一侧的手心,克制着自己已然紊乱的气息。
月渐消隐,华光初上。
“叩叩叩——”
清晨里扰人的叩门响起,昭云初半梦半醒地揉眼,刚挣开一条缝,见着些光,就直直对上兰卿晚的脸,一时有些愣了。
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昨晚与他同眠,后知后觉自己抱着兰卿晚,惊得一下坐起。
这、自己的睡相竟……这么差的吗?
“你们两个醒了没有啊?”
门外的人突然喊起来,眼看兰卿晚皱起眉头也被吵醒了,于是掀开被子先下榻,匆匆跑去开门。
“你们年轻人怎么这么贪睡?”
高凌芳瞅着昭云初衣服穿得皱巴巴地来开门,自觉失礼,略微嫌弃地摇摇头,背过手去,“老夫刚刚托老板买了马,你们快点收拾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