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升中天,兰氏宗门里一片死寂,空气中弥散着浓重的血腥味,院中尸体堆积如山,昭云初身中数箭,单手负剑跪下刹那,口中骤然喷出毒血,溅出的血点在断剑上映出朵朵暗色的梅花,短暂停留之后便坠入尘土之中染上污秽干涸殆尽。
见他如此,周遭接二连三响起欢呼声,响彻云霄。
凝视着墙外投进的一支支火把,昭云初慢慢垂下头,眼泪伴着冷笑而出,几息后颤着身子,他笑得愈发放肆。
从来都是人要他死,到底半点不曾改变过。
热浪翻涌,他的意识开始模糊,只听得见火烧屋宇的声音。
就在他准备闭眼结束这一生之际,眼前倏忽落下的一道身披灰白纱衣的人影,蹲在身前,面容看不清晰,只能听闻到对方也不算轻松的重重呼吸声。
昭云初抬眼,已经模糊的目光中有诧异,血锈味充盈的鼻尖恍若闻到了一丝淡淡的香,他艰难挤出一丝笑意,声音哑得只剩气音,“兰师兄,多谢你、来送我最后一程。”
“走到这一步,皆因我未能及时制止你杀戮无辜所致。”兰卿晚替他整理散乱的鬓发,神情温和,仿若当年他们在湖中泛舟月影下举杯对望时那般未曾更改。
“你曾说过自己始终一人,那这最后一程,便让我陪你一起走吧。”
兰卿晚语气平静得如同在说家常话,眼里却浮出泪光,昭云初竭力伸手攀上他的手臂,整个人向前倒去,嘴唇颤抖已无了力气,只能让黑暗将自己一点点吞噬。
他这一辈子,什么都没有,却什么都想要,临终了,众叛亲离,却赶不及对身边的兰师兄说上一声抱歉。
为了报复,他拖了整个兰氏下水,毁掉了兰卿晚所有的希望,没想到最后一程,居然是他……
……
黎明前的夜色依旧浓重,向来阴云密布的临江城,天际忽地划过两道流星,紧接着,遮月暗云随风浮开,显露出满空繁星。
突如其来两星降,惊了满城风雨,许多村民纷纷迈出家门,聚在街头巷尾讨论着,直到天边红云翻滚而出,才陆续散去劳作。
无人注意到,卧在顾府客房里的一位眉目张扬俊朗的少年,他的右臂上裹着的布带,已被渗出的血给浸染。
他紧皱眉宇,额角布满汗水,深陷梦魇之中无法清醒,虚幻中熟悉的画面却能清晰萦绕耳际,重重叠叠,仿若时空倒流。
待新日的第一缕阳光柔柔打在人脸上,昭云初感应到光亮,挣扎地蹙了蹙眉,终于惊醒过来,“兰师兄!”
脱口而出的呼喊并没有回应,昭云初脑中恍惚了片刻,顾不得判断当下的环境,立马起身,身上顿时吃力,心中焦急,抬手推门而出。
天边的晨雾尽散,朝阳从远山的尽头缓缓升起,清冷的晨光斜映院落中,幽静而寂然,没看到半个人影。
“兰师兄!兰……”
“小兄弟你终于醒了,怎么不加件衣裳就出来了?”
昭云初正急着找人,院门处忽然传来一声招呼,他转身一看,竟是……顾瞻?
无暇顾及心中疑惑,昭云初抬脚就奔过去,险些跌倒,“兰师兄呢?你也救了他吗?”
“师兄?昭宗门的其他弟子都在前厅准备用午饭呢!昨晚从山下救回你的时候见你箭伤不轻,我就命人单独备了一间客房给你养伤。”
“昭宗门?山下?”
意识到有些不对劲,昭云初缓缓退开一步,抬眼打量了四周的屋宇,并没有被火烧过的痕迹,而眼前的顾瞻看起来年轻几分,似乎并不认识自己。
到底怎么一回事?
“小兄弟,你记不清了?”
顾瞻见他有些站不稳,随即上前搀扶他回屋坐到凳上,缓缓道:“在下顾瞻,家父顾涵,此地为在下府邸。昨晚昭宗门在赶往参加比武大会的途中经过山林,遭遇埋伏,昭掌门已不幸遇难,你是最后一个逃下山的弟子,可还有印象?”
昭云初听着顾瞻的话,目光直直盯着他,流露出茫然的神情,沉寂了许久,才反应过来似的,蹙起眉头,“你在开什么玩笑?”
以为昭云初是被昭掌门的死打击到了,顾瞻深深叹了口气,“小兄弟,你振作些,要不先去前厅用饭?你的师兄们很多都在。”
昭云初听得整个人都恍惚了,任由顾瞻领着自己往前厅去,直到亲眼看见似曾相识的场景,才不可置信地往后跌了一步。
自己居然、居然重生回到了三年前?!
“各位的伤势有重有轻,家父吩咐过,让诸位在此处安心养伤,有何需要尽管提。”
顾瞻朝屋里头的人打了招呼,仆从刚把吃食端上桌,那些饿了一天的弟子们匆匆谢过后,就迫不及待地端走了。
“小兄弟,来,这是你的。”
昭云初被顾瞻拉到桌前坐下,端来好几道菜,顾瞻盛了一碗鸡汤递来,“你看起来气色很差,赶紧补一补。”
昭云初回想起前世顾瞻也是这般热情,还提出游园邀请,只是当时自己对逛园子没什么兴趣,就拒绝了。
记得当年醒来后顾府没几天就陷入混战,他在这其中受了暗伤,伤痛宛若附骨之蛆害他练功颇有阻挠,似乎……兰师兄也说他是从后园假山下的水牢里出来的,同样好不到哪里去。
如今既然重回此地,他必定不会重蹈覆辙!
还有兰卿晚……想到兰师兄在他临死前的种种,昭云初一时之间有些愣神。
原来他们两个初见的时候就这么狼狈吗?
“小兄弟,这几道菜不合你口味吗?”
顾瞻见昭云初心不在焉地坐着,替他夹了些菜,却听见一旁的昭宗门弟子门讥讽起来。
“哼!这小子没爹生没娘养,平日野得很,不是玩蛇就是弄蝎的,我看他吃毒都行,今日算他有福,哪还有什么可挑的!”
“喂!别说了五师弟,小心惹着他!”
“怕什么!他要是不吃就给我!”
说着那小弟子起身想上来夺食,顾瞻伸手一拦,客气道,“只是家常便饭罢了,何必夺食呢?人人皆有份,不够的话让厨房再做一些就是。”
不过一个眼神,一句话,那小弟子便悻悻转了身去。昭云初瞧着,看顾瞻还不打算放下筷子,不免有些好笑,“你看我像是不能自己夹菜的?”
上一世过惯了人人喊打的日子,面对这种人,他的第一反应也绝不是感激,反到有些警惕。
“呃……”
意识到自己热情过盛,顾瞻轻放下筷子,随即转了话题,“还不知道小兄弟怎么称呼呢?是周宗门的本家弟子吗?”
“姓昭,昭云初。”
少年嚼下嘴里的饭菜,目光稍稍斜去,低低吐字——
“他们说的也没错。”
“我确是捡来的。”
话音刚落,周围就发出不小的嗤笑声,皆是说他不识好歹,有人解围偏偏自甘下贱,听得人有些刺耳,可昭云初却不甚在意地喝起汤,似没入耳般。
前世自己经历了武林中那么多是非恩怨,比起那些看他仇恨贪婪或是轻蔑侮辱的眼神,还有你死我活的厮杀相比,根本不值得一提。
从前或许还会辩解一番争吵打斗换来残害同门的恶名,可如今想想,旁人说的也是没错,只不过故意添油加醋,倒是明白他们是嫉妒自己被掌门收留平白高出他们一头罢了。
也是无趣。
但昭云初喝了口水,话音一转说道:“要不是宗门弟子天赋极差无人顶梁,也难为恩人将我这蒲柳当成宝,若是……哎……”
无趣是无趣,但老子就是不乐意。
一番话说的摇头晃脑感慨万分,本就张扬俊朗的面容更是颜色逼人,声音也是大了几分生怕旁人听不见,明眼一看就是演的。
他这话音刚落,先前说话的几个子弟顿时脸涨得通红,分明是极怒的边缘却也哑口无言只能狠狠的捏着碗筷。
原因无他,若说旁的他们还能出言讥讽几句,可若说是天赋武力……
这个捡来的野种,的确是门派青年才俊中当之无愧的翘楚。
他这般说,分明是嘲讽他们没实力!
简直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人难受的了!
顾瞻半倚桌旁抽了抽嘴角,看向昭云初的神情里,蓦地晦暗些许,不过亦是转瞬即逝,化作春风般的笑意,“英雄不问出处,昭兄弟若是愿意,尽管把这儿当自己家。”
周宗门从林子里活下来的弟子不多,既是九死一生各凭本事,顾家有意招揽。昭云初虽知晓顾瞻的意图,重活一次,仍然不太适应他这般殷勤。
昭云初单手抚在胸口上,意识到贴身武器还没取回,于是玩笑般开口,“承蒙顾公子照顾,我身上没什么值钱的玩意儿,就一把玄铁制成的匕首,顾公子看上了?”
“这匕首像是特制的,顾某亦不好夺人所爱,既然你提到,正好物归原主。”
随手掏出匕首,顾瞻瞧了下武器,眼角微弯,尽心回应着,“我顾家向来广交豪杰,昭兄弟是少年英雄,顾某又岂敢怠慢?请不必忧虑,尽管安心住下就好。”
旁侧的小弟子听顾瞻这番话,不服气地哼了哼,“顾公子是看好昭云初了,他在我们周宗门里,哪次切磋也不见他有多厉害,根本排不上号!尽会在背地里使阴招!”
一个接着一个,另一个弟子搭着话就指起昭云初的手臂来,“你瞧他受的那点伤,哪有我们多啊,还昏迷了一晚上才醒!真是一点用没有!”
“就是!从前坑了那么多师兄弟,还不如死在林子里呢,替大伙儿省口粮食!”
他们说的起劲儿,反倒是先前还出声呛人的昭云初依旧置若罔闻,顾瞻微感意外,刻意忽略众人的话,缓缓朝昭云初倾身示好,才道:“后园是家父一手打理的,景致颇雅,昭兄弟随我逛逛吧。”
昭云初明目张胆翻了个白眼,峰峦般的眉眼一瞥,没心思与他们置气,找到兰卿晚才是要紧,掷下筷子,他领会地扬起嘴角,“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这里本是兰宗门的基业,覆灭后才变成的顾府,前世重振兰氏后,兰卿晚又将这里改回了兰氏的布局,自己并未参与。
现下的后园里流水环绕,中心有假山群参差错落,昭云初见状愣了一下,一双眼睛瞪得像猫儿一样。
坏了!对此时顾府的布置并不熟悉,这下倒好,找不着入口了!
“昭兄弟,你看得这么入神,可是看出了什么讲究?”
本在前方引路,顾瞻回头注意到昭云初停驻在小道上,便折步前来,“不妨说说?”
正推测着,还未确认入水牢的位置,顾瞻一声询问断了他的思绪,昭云初随手拍在假山石上,留下一道划痕标记后迅速转身,“本……我乡野之人,看不大懂这些气派景致。”
“昭兄弟过奖了,其实当年这儿还是兰宗门的时候,才是真正的风水宝地,可惜毁得什么也不剩了。”
顾瞻抬头瞥了眼远处的假山,叹息里多有惆怅,“想必你也听说过,十五年前,家父还是兰宗门的弟子,如今只剩下家父和我们这些为数不多的后人维持,早已不复当年的盛况。”
“所以,顾公子是打算将昭宗门子弟迎入府中了?”
昭云初一早就知道顾瞻是何心思,便顺了他的意把话说出来,果然,顾瞻满意地点点头,“昭兄弟明白人,家父正有这个意思,你若有意,顾某即刻安排……”
“不是我无意,实在是……”
直接打断顾瞻的话,昭云初转过身来摆摆手,状似尴尬地摇摇头,“要说过人之处,我也就脚底抹油的功夫好些罢了,恐怕不是你们想要的人选。”
“这……”
说的话有点出人意料,顾瞻语塞地皱了皱眉头,踱着步思索而笑,“昭兄弟太过谦了,可是有什么别的需求,但说无妨。亦或者是昭兄弟看不上我们府中如今的实力?”
“嘁!顾少主真是多虑了。”
“昭兄弟……”
顾瞻还想再游说一番,可转念一想,又说道,“既然昭兄弟暂时还未想好,那不如过两日就是比武大会,到时武林豪杰都在,昭兄弟不妨登台切磋一番,自然是能明白我顾府的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