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慕卿端着一盘茶点走到专心致志的殷子初旁边,拿合上的折扇轻敲了下他的头:“回神,有那么好听吗?”
他只当殷子初是在听曲,毕竟那眼神怎么也不像在赏美人。
“还好。”殷子初头也不抬就伸手往盘子里摸去。
南慕卿白了他一眼,直接把整个盘子递过去。他陪殷子初站在窗边欣赏了会楼下的演奏,沉吟片刻道:“这弹的不错嘛,犹其是那个江月晨,水平都快赶上祈月了。”
符祈月的法器就是琴,其音宛若天籁,实非常人能比。
“你这么一说,我突然想起好像挺久没听到师弟弹琴了。”殷子初咬着点心,向后瞥了一眼,符祈月正和容和讨论道法。他似乎还在生气,自刚才起就没再和殷子初说一句话,连眼神都没一个。
殷子初收回视线,顿觉口中的糕点都没了滋味。和符祈月疏远本就是他有意为之,但真的发生之后,又觉得不适应,大概他是以前被符祈月惯坏了。
折扇轻轻打在掌心发出声响,南慕卿望着楼下说:“等会厉鬼出来作乱时应该就能听到了。”
殷子初打了个哈欠,两只眼睛分别挤了半滴眼泪出来。想到符祈月的琴声,他心里总算有了些许期待,就是不知期待的是人还是琴。
“对了,”南慕卿忽然想起一事,说,“你当初就是在锦雁城附近遇到祈月的吧。”
“是啊,怎么了?”殷子初点头。
南慕卿展开扇子,狭促地看着殷子初,说:“那不就是你和祈月的定情之地吗,好不容易两人一起来一趟,不得去纪念一下?”
“闭嘴,别瞎说。”殷子初推了南慕卿一把,顺便还在他衣服上擦了擦手。
“诶,你干嘛,有法术有帕子不用,非往我身上擦。”南慕卿在殷子初手背上拍了下,又说,“而且我哪有瞎说,祈月对你可是一见钟情,不是定情之地是什么?”
殷子初头疼不已,他说:“能别提这事了吗,我已经够烦了。”
南慕卿说:“行,我不提了。真是的,祈月那么优秀的人,哪里不值得你喜欢了。”
“你还说!”殷子初怒了,忍不住踢了南慕卿一脚,“再说我以后不帮你送信了。”
南慕卿精神一振,得意地说:“子初,忘了告诉你,我已经学会画传讯符了,以后都不用你帮忙送信了。”
殷子初一噎,以前拿这招威胁南慕卿可是百试百灵,现在忽然行不通了,他恼羞成怒更用力地踹向南慕卿:“滚,有多远滚多远,别搁这糟我心了。”
南慕卿躲了开去,说:“这里视野好,我才不走,要走你走。”
殷子初也不肯走,两人相互推搡了会,就又勉勉强强地挨在一起往下看了。
符祈月视线扫过二人,眸光黯淡。
楼下的乐舞仍在继续,几曲过后,产生了意料之中的小小骚乱。
老鸨说的那位客人已经来了,正扯着江月晨往楼上走。老鸨在一旁赔着笑说好话,明里暗里地劝他说江月晨身子弱,待会下手轻些。江月晨既不反抗也不顺从,断线木偶似的任他拉扯,有些踉跄地跟着那人,半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似是不满江月晨的态度,那人回身打了他一巴掌,羊脂玉般的脸上霎时浮出一个手掌印。江月晨只是颤了颤眼睫,依旧木木的站着,没有半点反应。他的身心早都被蛀成了腐木,里面充盈着扭曲的怨恨。
老鸨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甩手不管了。
南慕卿微微皱眉,他有些看不下去,转身欲下楼阻止。
容和出声制止:“莫要随意插手凡俗之事,易惹祸上身不说,你也无法真正帮助到他。我们到底是修士。”
殷子初半回过头,也劝道:“江月晨是个无权无势的小倌,哪怕他赎身了也还是无权无势,只要对方想,他是躲不过的。你帮的了他一时帮不了一世,除非你把他带回宗门,然而江月晨并不是修仙的苗子。”
修士并不比凡人高贵,但修士与凡人走的终归是两条路,只要不是危及性命之事,修士都不应对凡尘俗事多加干预。
南慕卿又向下边看了一眼,面露不忍。
容和看着南慕卿,沉声说:“修仙界明文规定,除鬼神之事外,修士不得过多干预人间事。”
南慕卿闭了闭眼,说:“弟子明白。”
殷子初再往楼下看去时,江月晨已经被拽进了房里,老鸨回到了厅中,半胁迫地把一个少年推进客人怀里。
“不好!”容和面色忽而一变,霍然起身,冲向门口,“楼内的法阵破了,你们看好这里!”
容和、符祈月和南慕卿三人几手同时铺开神识,将整个极乐楼上上下下搜了个遍。
殷子初不慌不忙地拍掉手上的糕点屑,眉梢微挑。根据他刚才感受到的,符祈月的神识强度已经直逼南慕卿了,估计再过不久便能追平差距,成为这一辈弟子的第一人了。
南慕卿焦急地在屏风前打转。符祈月放心不下,也来到了窗前,反反复复地扫视楼下的人群。只有殷子初一脸事不关己地端着空掉的碟子,慢悠悠地走回桌边,南慕卿对他这个样子早习以为常,只当做没看见。
符祈月倒是想劝,可还未开口就听一声扭曲凄厉的惨叫传来,声音正是来自方才江月晨进去的那个房间!
符祈月和南慕卿的身影几乎同时消失在窗边,飞掠向声音传来的地方。
殷子初不紧不慢地给自己倒了杯茶,浅泯一口才转身跟上二人。他想今晚自己应该听不到符祈月弹琴了。
南慕卿先符祈月一步踹开房门闯入,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他视线穿过屋中黑雾,锁定了盘旋在房梁上已失去人样、形如怪物的厉鬼。他展开折扇运起灵力,扫出两道风刃,将怨魂从房梁上逼下来。
屋中浓稠的黑雾淡了些许,厉鬼周身轮廓如滚水涌动变幻。它贴着地面窜到紧闭的窗边,顺着窗缝流了出去。接踵而至的风刃没能追上黑雾,“噼啪”一声将窗户劈成两半,南慕卿没来得及多看房间里的人一眼就飞身去追。
晃动的珠帘后,江月晨墨发披散,衣衫不整地跪坐在翻倒的金线屏风上。露出的肌肤上满是喷溅的血迹,同江月晨身上的鞭痕融为一体,他低垂着头,艳丽的芙蓉面上没有半分血色,那副空洞麻木的神情如坏掉的木偶一般无二,黑沉如墨的眸中却闪着微光。
符祈月紧跟在南慕卿进入房间,他扫视了一圈,待看到江月晨惨状时,本能地动作一顿。他快走几步挥开缠成一团的珍珠帘,扯下自己的外袍披在江月晨身上才转身跟上。
江月晨从始至终都没有任何反应,跟块木头似的呆坐在原地,符祈月的外袍从他肩上滑落也没有半分去拢的意思。
“你还好吗?”
直到殷子初进来,蹲在他面前询问他的状况,江月晨的眼珠才转了一轮,视线上抬,穿过散落的黑发落在殷子初脸上。他忽地绽开笑颜,柔柔回道:“无妨,多谢仙师关怀。”
“啊!这、这是什么!”
此起彼伏的惊叫、呕吐和抽气声在身后不远处响起,殷子初回头望了眼,视线扫过那些惊恐茫然的面庞,又落到引发恐惧的源头——房间正中央鲜血淋漓的肉团上。
殷子初嫌恶地皱起眉,却又不得不履行修士的义务,上前查探情况。
肉团内混杂着毛发、骨块和碎布在那团鲜红上落成无数不和谐的色块,恶心又诡异。流淌的鲜血向四面爬行,似被压抑已久的花苞在极力舒展花瓣,从上往下俯视俨然是一朵盛放的血花,中央的肉团就是花蕊,是爆发的因,是结束的果。
殷子初绕着肉团象征性地转了一圈,粗略地用神识查探了情况,确认了这团肉就是之前拉着江月晨施暴的客人。
“嗯?这是……”
殷子初发现血泊里躺着一样长条状的物品,他走近用手拔开上面沾附的软肉,两指并拢将其拎了起来。这是一条做工精细的鞭子。鲜血顺着皮质的表面滴落,鞭柄镶嵌的精美宝石彰显着它昂贵的身价。
“仙师。”江月晨赤脚走近,双足踩进血泊中。他肩上还披着符祈月的外衣,勉强遮住满身的血污和伤痕。
殷子初把鞭子丢回去,施术洗净手上恶心的血渍。他扫了眼江月晨苍白手腕上露出的一角鞭痕,关心地说:“你身上的伤没事吧?我这有凡间治外伤的药,先用着吧。”
说着,殷子初从乾坤囊中取出一瓶金疮药递过去。
江月晨伸手接过,脸上绽出一个灿烂的笑:“多谢仙师。”
殷子初的目光落到江月晨披着的外袍时,微顿了下。虽混了血味,但殷子初还是闻出外袍上散出的是符祈月惯用的薰香。
血污干后净尘术洗不净,只能用手洗,很麻烦。殷子初想了片刻,用拿自己的外袍将符祈月的换了来,趁血干透前用净尘术弄干净了。
“这这这、这可如何是好啊?!”老鸨终于回过神来,欲哭无泪。原先死的都是些不重要的小喽啰,这下可好,死了有权势的客人,还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早知道就不该贪这几日开张的银子!可惜无论老鸨再如何后悔,也改变不了现状。
死人的消息风一样传遍了整个极乐楼。寻欢客们怕惹祸上身,纷纷丢下上一刻还在柔情蜜意的小倌,掏钱走人,不顾仪态地向大门涌去,还有人一边穿衣服一边急吼吼地往外跑。
老鸨赶忙招呼龟奴和丫鬟收拾楼上楼下的残局,在征得殷子初同意后,老鸨又召来几个粗使嬷嬷清理了房间中央的血肉。
殷子初陪江月晨站在门口,低声说着安慰的话。
两刻钟后,容和三人一道回来了。为首的容和神色倦怠,显然消耗了不少灵力。符祈月扫了一眼二楼相谈甚欢的二人,眉心紧拧。南慕卿摇着扇子上前,打断了殷子初和江月晨可有可无的对话。
南慕卿问:“情况如何?”
殷子初说:“死了一个寻欢客。”
他瞄了两眼离得远远的容和与符祈月,说:“为何他俩脸色都不太好?怨魂没捉到?”
南慕卿侧头往殷子初的方向靠了靠,小声说:“捉到了。只是我们到底没能阻止怨魂伤人,容师伯正自责呢。至于祈月,一半原因和容和一样,另一半是因为你。”
“我?”殷子初一愣。
“啧,你真是没心没肺!”南慕卿合上扇子轻敲了下殷子初的头,提醒他说,“你当着祈月的面和小倌眉来眼去,他当然难受了。”
哦,吃醋啊。殷子初咂了咂嘴,又瞄了一眼冷着脸的符祈月,到底还是没上前解释。
南慕卿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句:“这里很热吗?”
“啊?”殷子初没明白南慕卿的意思。
“不热你脱外袍做甚?”南慕卿的折扇点了下殷子初臂弯里挂着的弟子服外袍。
“啊,这外袍是……是……”殷子初说到一半卡壳了,他要怎么说?说这是符祈月的吗?要怎么解释符祈月的外袍会在他手里?弄干净了他要怎么还回去?他当时怎么想的?若是等会江月晨把外袍还回来,他又要怎么解释?
一连串殷子初没法回答的问题砸在眼前,让他很想拍死几刻钟前突然脑抽的自己。
南慕卿等了半晌也没等到回答,他凑过来问:“是什么?”
殷子初只能干笑着说:“是挺热的。”
“真的?”南慕卿有点不信。
殷子初偏头不看南慕卿,说:“真的,哈哈。”
所幸容和很快过来解救了殷子初:“事情解决了,我在城西一家客栈定了客房,先休整一晚再回宗门。”
“好的!”这回面对容和,殷子初应得比谁都积极,还惹来了容和奇怪的眼神。
离开前,容和给了老鸨一张传讯符,以防意外发生。江月晨站在楼角的阴影里望着他们,目光在几人间流转。他没有上前归还外袍,只是在殷子初目光投来时轻挥玉手,似在告别又似在呼唤,眼角眉梢染上万种风情。
符祈月似乎没有想起自己的外袍,从始至终都沉默地站在一旁,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眸光轻闪。
月上中天,夜露微凉。容和等人歇脚的客栈屋顶上一只长毛白猫静静地蹲守在冰凉的瓦片上,一双海水般的蓝眸深不见底。
“走了。”殷子初不知何时出现在白猫身侧,他脸上仍挂着没心没肺的笑,轻灵的步法恍若明月下徘徊的幽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