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春天 第1章 第 1 章

“死者姓名杨勇，性别男，三十八岁，身高一米七七，体重一百九十斤，文铁公司财务部的主任，周日在公司加班时身亡，初步判定是摔倒后后脑勺着地导致的死亡。”

李真意简短地汇报完，等待上级问话。

“通知家属了吗？”蒋方明敲敲桌子问。

“已经通知了，家属正在赶来的路上。”

“行，小李，辛苦你了，先去休息会吧。”

李真意出了蒋方明的办公室，他轻轻带上门，有些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

现在是周日晚上十一点，他在下午两点时接到了报警电话，报警人声称自己是文铁公司综合部的员工陈靓，今天来公司加班，外出就餐后回来发现财务部主任杨勇倒在地上，她壮着胆子去探了探鼻息，发现已经没气了，请求警察快点过去，她很害怕。

电话里年轻的声音哆哆嗦嗦的，像是害怕到发抖，李真意立即和同事王敬水、法医宋慈赶到了现场。

调取监控、询问陈靓、对现场进行勘察……最后判断是一起意外事故，处理完一切，把杨勇的尸体拖走，再给他的家属打电话。

激昂的唢呐声响了起来，李真意有点诧异地发现杨勇妻子的手机铃声是《百鸟朝凤》。

铃声短促地响了几下，电话接通了。

“你好，我是北海路派出所的民警李真意，请问你是杨勇的家属苏玉容吗？”李真意对于这样的开场白已经驾轻就熟，他的大脑短暂地放空了一下，用来迎接接下来带着恐惧的追问。

“是……我是……”苏玉容的声音轻柔又带点疑问，她应该从来没有接到过警察的电话。

“请你现在来一趟北海路派出所。”李真意的语气听不出一丝波澜，这是他的工作，他已经工作十年了。

“请问是出了什么事吗？是杨勇出事了吗？我打他电话一直没接通，他今天跟我说去公司加班了……”

果不其然，李真意在心里叹口气，还是公事公办地说:“麻烦你尽快过来一趟。”

时间回到现在，晚上十一点，李真意从办公室出来走回了工位，王敬水端着杯咖啡凑过来:“给你倒半杯提提神？一会家属来了可不好搞。”

“不了，谢谢，我倒杯茶喝。”

李真意蹲下身在办公柜里翻出半包茶叶，他用食指和中指从袋子里捏起一小把茶叶，胡乱地扔进纸杯里。

饮水机的热水撞进纸杯，发出轻微的淅淅声，干瘪的茶叶慢慢恢复了原形，在热水中沉浮。

李真意盯着纸杯里飘摇的茶叶，对于即将到来的杨勇妻子，他不需要思考措辞，因为无论说得如何委婉，死亡的结局都要由他来宣布，随之而来的是死者家属的歇斯底里和嚎啕大哭。

与其用冗长的话语做铺垫，不如简单些。

茶水还冒着热气，外面就传来了急促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呼喊:“警察！警察！我是杨勇的家属！”

“我的儿子怎么了！警察呢！警察呢！！”

似乎不止来了一个人。

李真意快步走了出去，王敬水已经在大厅了，正在试图让来人冷静。

除了看起来是杨勇妻子的年轻女性，还有一对年老的夫妻，看样子是杨勇的父母，令人意外的是居然有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

李真意眉头皱了起来:“怎么把孩子带过来了？”

杨勇的母亲三步并两步冲上前，一把抓住李真意的胳膊，双眼圆睁，扯着嗓子尖叫:“我儿子呢？？你们把他抓起来了？”

李真意却从她的愤怒里感受到了一丝恐惧，他示意同事小赵把孩子带到隔壁屋，然后用巧劲挣开杨勇母亲的手，边转身边说:“你们来我办公室说吧。”

年轻女性苍白着脸开了口:“李警察，我是苏玉容，接到你的电话我本来想把孩子送到她爷爷奶奶家再过来，但是爷爷奶奶一听是这么回事，急着跟我一起过来了，请问杨勇在哪儿呢？怎么一直没看到他，是不是你们把他关起来了，我们家老杨人很好，这里面也许有误会……”

李真意没有回应，他在前面走，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有节奏的哒哒声。他的身后是愤怒又害怕的杨母、絮絮叨叨解释的苏玉容以及来了以后一言不发的杨父。

办公室还有别的同事，但是李真意已经无暇顾及其他，连日来繁忙的工作让他有些倦怠，他现在只想当个“恶人”，宣告死亡，再接受家属的撕扯和哭喊，最后再把手续一办，一起意外死亡事件就此结束。

“请问你是杨勇的妻子苏玉容吗？”

“是……我是。”

“请问您二位是杨勇的父母吗？”

“是，我儿子……”

“今天下午两点我们接到报警，文铁集团员工加班时发现杨勇倒在地上，我们赶过去时他已经死亡了——”

李真意话还没说完，苏玉容已经眼睛一翻晕了过去，她的身体像筷子没夹住的面条，软趴趴地滑到了地上。

杨母则是大声尖叫了起来:“不！！你们撒谎！！”她红着眼扑过来拽住李真意的衣服，死命摇晃:“你把我儿子关哪了？？你们这群光吃饭不做事的混蛋，诬陷我儿子，还把他关起来了！！”

其他同事都围了上来，扶人的扶人，掐人中的掐人中，扯手的扯手，倒水的倒水，办公室乱成了一锅粥。

李真意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十年中他见过无数次这样的场景，已经无法再有更多的情绪了。

杨父第一次开了口，他穿着长款大衣，头发因为出门太急没有打理，鬓角有些凌乱:“警察同志，请问我儿子的尸体现在在哪里？”

杨母尖锐的声音已经变了调:“你个王八蛋你在说什么！！我们儿子没死！！”

李真意感受到了杨父强作镇定下的悲痛，面对体面的老人，他把声音放低了些:“现在在省人民医院的太平间，我们现在过去确认。”

“你疯了！这是假警察，他骗我们的！！我的儿子好着呢！！”丧子之痛让杨母失去了理智。

“你给我闭嘴！！”杨父终于大吼了一声。

办公室安静了下来，只剩下杨母的痛哭声。

苏玉容也醒了过来，坐在地上流泪，她看起来是如此的柔弱，连哭泣都不敢发出声音，只在地上留下一摊不断扩大的泪水。

王敬水很快开来了警车，李真意把苏玉容拉起来往外走，杨父拖着杨母，四个人上了车。

警灯没有亮，从远处望去就仿佛是一辆普通的轿车，融化在这座城市的深夜里。

十分钟后，车子停在了医院的停车场，李真意率先下了车去办理手续。

王敬水陪着苏玉容和杨父杨母留在车里，车厢里的哭声已经小了许多，王敬水没有开口安慰，只静静地坐着。

李真意很快返回，他示意王敬水带人跟上自己。

脚步声停在了停尸间的外面，李真意推开沉重的大门走了进去，他找到杨勇尸体的床位，掀开了白布。

这次晕的是杨母，她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叫就瘫软在地上，苏玉容的哭声呜呜咽咽，杨父沉默地看着躺着那已经没了气息的独子，他的双手开始颤抖，眼角落下了一滴泪。

李真意没有催促他们，他偏过头再次观察这具尸体，肉眼可见的地方没有任何外伤，衣着整洁，也没有拉扯的痕迹。

他回想起今天自己到现场的情景。

陈靓在办公楼一楼大厅等他们，见到他们后不知道是害怕还是激动，身体直哆嗦。

他们刷电梯卡到了十四楼，陈靓在公司门口不敢进去，她打完报警电话又给公司的领导汇报了，领导匆忙从家里赶过来，此刻正在公司里等他们。

领导学识渊博，有基本的常识，没有触碰尸体，现场也没有被破坏，除了陈靓探鼻息时走到了死者身边，再无其他人靠近过尸体。

他们到达现场后按照流程开始询问，法医开始对尸体进行勘察。

他给陈靓倒了一杯水，让她冷静冷静，再详细叙述下发现死者的情形。

“我……我今天早上来公司加班，一直到十一点的时候，感觉饿了，就想去一楼小卖铺买点零食，挑选的时候想到离过年就三个月了，于是给爸爸打了电话，问需不需要给家里买点年货……打完电话又去了对面的超市看看有没有上年货，逛了会超市，逛完超市去旁边的餐馆里吃午饭，吃完饭回来发现……”陈靓说到这一个激灵，她的声音小了下去“发现公司财务部主任杨勇趴在财务部门口的地上，我吓了一跳，喊他的名字他不理我，我就凑过去用手指试下他的呼吸，发现他没气了……”

李真意调取了公司监控，倍速看完了。

监控显示今天来公司加班的人只有杨勇和陈靓，陈靓的行动线和她叙述的一致，唯一的问题是监控只在公共区域，财务部内部没有监控，陈靓不在的这段时间内，再无员工进出。

十一点零五分，杨勇面朝下蠕动着出现在了财务部门口，十一点零六分杨勇停止了挣扎，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

下午两点，陈靓回到公司遇见了这一幕，然后报警。

李真意推测杨勇应该是在办公室不小心摔倒了，后脑勺着地，然后求生的意志让他翻身爬出了办公室，可惜陈靓刚好出了公司，没来得及救助，导致了杨勇错过抢救时机丧命于此。

李真意回过神，杨父已经把失态藏好，恢复了体面，他朝李真意点点头:“李警察，我去打个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