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娘一直觉得汉人和胡人没有什么差别,汉人也不全是好人,胡人也不全是坏人。
那时候,娘说爹要去建功立业,七娘没见过他,从她记事起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她娘崔龄当掉了手里最后一只珠钗。第二天,家里来了一伙人,把她们都赶了出去。
她不是个男娃娃,一个女人守着两亩薄田也没什么用,早点走还能早点嫁出去,免得日后孤苦半生。
手里的钱不多,她们还没找到合适的地方落脚,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一天吃一顿,七娘肚子饿的直叫,牵着崔龄的手一下就松了,倒在了路上,迎面而来的马车手忙脚乱地拉住了马,一人高的车轮停在了咫尺间。
七娘的脑袋晕乎乎地,想爬也爬不起来。
车上的探出来一个孩童,那双眼睛好像村里的那口古井,一眼望不到尽头,每次看着那口井七娘都有想跳下去的冲动,听老人们说那口井里住着摄人心魂的妖怪。
“臭叫花子还不看着点路!”
崔龄没有发现那个男孩,抱起浑身烧得发烫的七娘,低着头退到了一旁。
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崔龄带着七娘住进了一条阴臭的巷子里,房子终日不见阳光,不过是那支簪子能租到最便宜的地方。
巷子里人来人往,旧的人走了,新的人立刻补了进来,哪朝哪代最不缺的就是穷人。
闺阁里学的针工崔龄以前只给心上人做,现在不得不以此为生,好在七娘懂事,做完的衣裳七娘挨家挨户地送去,日子竟然比之前好过了许多。
“家里有个男人总归是好的。”
隔壁张婶子又在张罗着给娘说亲。
七娘手里攥着今天收来的钱,不懂为什么家里一定要有个男人,她和他娘现在过的也挺好的。
屋里没有窗也没有光,黑梭梭一片,崔龄白日靠在门口借着日光做活,张婶来了她才勉为其难地点了一盏蜡烛。
“娘,钱都收回来了。”七娘闯进来,插进她们俩中间,将怀里的碎银子递给崔龄,都是些小本生意,也没几个人家想欠着。
“张婶,七娘还小,再等两年吧。”崔龄掖了掖被褥,前几日受了风寒,现在正在床上躺着。
“哎呀,七娘是个女娃娃,怕个劳什子,总归也是要嫁人的,到时候你可就惨了。”张婶叹了口气,手里绞着花卷,俯身对着她,柔声道,“七娘,给你找个爹爹好不好啊?”
七娘看着那张脸,直摇头,吓得躲进了崔龄怀里,一双眼睛警惕地看着她。
张婶的脸色即刻沉了下来,冷冷地说道:“我也是为你好。”
说罢扭着腰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七娘,去把火掐了吧。”崔龄指着那盏蜡烛,心疼道。
“娘我以后不嫁人。”七娘扑在她怀里,闷着声说道。
“说什么胡话。”崔龄拍了拍她的脑袋,说道。
崔龄知道七娘在担心什么,以后的事还久着呢,谁又说得准。像她父亲一样,说好的一生一世一双人,结果竟走在她前面。
前几天开的药已经吃完了,崔龄看外面日头正好,让七娘扶着她去晒晒光,第二日病也跟着好转。闷在巷子里总归是不好的,身上也潮得很。
等病好了,崔龄便到巷头支起个摊子,卖些绣品。
时间长了,七娘觉得她娘变了。以前她娘总是躲在屋里偷偷掉眼泪,现在还会跟人打趣,三言两语就把东西卖出去了,脸上的笑容多了起来,七娘是打心眼里高兴。
张婶还是没放弃给她娘张罗婚事,竟然把男人带到了她家里。
七娘很生气,但是她娘说不能失了礼数,不情不愿地叫了他一声。
男人笑了笑,直夸她懂事。
张婶挥着手帕,像是怕错过了机会一样,叫卖着男人,道:“林公子是来皇城求学的,来我们这落落脚,崔娘最是心灵手巧,针线女工样样都会,你看这帕子便是她绣的,还识字呢。街坊邻里大家伙都帮衬帮衬。”
七娘明明记得张婶说过,识字,在这个世道里最是无用。
“崔姑娘还会识字!”那男人惊愕道。
“识得几个罢。”崔龄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看着七娘的头顶。
男人是个汉人,从北边来的,和崔龄聊得很来,一来二去便熟络起来。白天男人会去求学,不见踪影,夜里两家人搭伙吃饭,男人教七娘写字,崔龄借着烛火,在一旁绣起鸳鸯戏水图。
崔龄看着男人仿佛回到了她爹还没走的时候,他在一旁做着手里的活,偷偷地看着她总会不自觉的脸红起来。如果他不走,一定会像现在这样。
黑乎乎的墨汁沾的满手都是,纸上歪歪扭扭写的字堪堪成型,若要说拿得出手,那还差得远了。
“七娘写得真好。”男人夸着她,接过七娘手里的笔,停在了离纸半分的距离,脸上的笑容一顿,问道,“七娘姓什么呀?”
崔龄总是七娘七娘地叫着,男人不知道还不知道她姓什么。
崔龄手里的动作一顿,绣针扎在绣棚上,露出针尖,嫣红的指腹摩挲着针尖,毛毛咧咧的刮感,挠着她的心。
“七娘没有姓。”崔龄目视前方,看着门口说道。
七娘是乳名,那个起名的人还没回来,也许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那七娘跟我姓如何?”
七娘直勾勾地盯着纸上横竖撇捺,男人指着那个字念道:“这个字念林。”
“七娘喜不喜欢这个字啊。”
七娘看着他的眼睛,摇了摇头。
“夜深了,林公子还是回去吧。”崔龄放下绣棚,冷冷地说道。
林公子就这么被赶了出去。
崔龄抱着七娘,小声地啜泣起来,她不懂娘为什么哭。沾了墨的手擦干了崔龄脸上的泪水,说道:“娘,不要哭了。”
崔龄强忍着眼泪,抱得更紧了,正对着桌子上的铜镜。昏暗的烛光下,印出她脸上两道黑溜溜的手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只要娘高兴,谁是我的爹,我不在乎。”七娘并不在意姓什么,只要能让娘不掉眼泪。
“有七娘,娘就高兴。”
崔龄不为自己打算也得为七娘打算起来,七娘越长越大,十二三岁起张婶指不定给七娘说亲去了。这世道家里没个男人确实不行,只是那位林公子实非良人。
隔天,七娘去送东西,回来的时候摊子已经被踢翻在地,一群地痞流氓不说分由地砸了摊子,将崔龄推到地上,伸手便要去扯她的衣服。
七娘冲了上去,瘦小的身体压上浑身的力气,也撼不动为首的男人,还像个鸡崽一样被人提起来。
“一个破鞋,带着个拖油瓶,人家是给你脸。”
满嘴黄牙直往崔龄身上吐着唾沫,七娘挣扎起来,男人转头便给了她一巴掌。
蜡黄的脸上浮起了罕见的血色。
“马惊了!马惊了!”
“快闪开!”远处的男人撒开手里的缰绳,身子稳稳当当地坐在马上,脸上见不着一点慌乱的神色。
凶猛的烈马正踏着撒欢的马蹄狂奔而来,这一脚下去,可得躺上十天半个月啊。众人顿时吓作鸟兽散去,崔龄拉过七娘,将她护在怀里。
红棕的烈马仰天长鸣了一声,前脚停在空中,重重地砸在地上,扬起一路的尘土。
“你们没事吧?”
七娘缓缓睁开眼睛,从崔龄的怀里露出一双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他。
这人穿的好生奇怪。
红色的石头不规则地挂在脖子上,身上披着动物的毛,这里一块颜色,那里一块颜色,毛绒绒的让人止不住想去摸。
崔龄从方才的混乱中缓过神来,拉着七娘跪了下去,说道:“多谢公子相救。”
“你真漂亮!”男人下了马,唐突地说道。
崔龄吓了一跳,向后撤了一步,说道:“公子谬赞了。”
“公子?”男人哈哈地笑个不停,说道:“怕不是蛮子吧?”
“起来吧。”男人扶起她们,掌心被缰绳勒出了一道血痕,沁出的血迹沾到了崔龄的衣袖。
崔龄从袖子里拿出一条帕子,包在伤口处,打了个结,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七娘知道那条帕子是她娘绣了三个月的鸳鸯戏水。
“多谢娘子。”男人收回了手,说道。
那位林公子看着一表人才,其实不过是个游方的伶人,识得几个戏文。气不过那夜被崔龄拂了面子,找了伙三教九流的人过来给她个教训。
从那以后,崔龄没有在外面支起摊子,孤儿寡母遭此横祸,街坊邻里叹息她遇人不淑,把罪都担在张婶的头上。家里缺点缝缝补补的活也愿意可怜可怜她们,七娘的活跟着多了起来,每日往外送的衣服绣品背在身上,足足高了半个头。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们就等着瞧!”张婶朝门口泼了盆水,嘴里咒骂道。
男人叫塔尔齐,是个马夫,被城里的鲜卑人请过来驯马,贩马养马只要跟马沾边的他都干,隔三岔五的就过来。
为了不给崔龄添闲言碎语,来的时候或是翻墙,或是从屋顶上跳下来,总之就是不走正门。
“七娘,我要从正门把你娘接回家,好不好。”塔尔齐俯下身子,问道。
七娘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这个叫塔尔齐的男人大多数时间都是笑嘻嘻的模样,好像从来不会生气。即使她娘把他关在门外一夜,他也能在外面等一夜,只是为了她娘一打开门第一眼见到的人就是他。
一见钟情,崔龄不是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了,对他这个答案一点都不合心意。
塔尔齐很懂马,但不懂做生意。赚了钱便花,以前花在马身上,现在全花在了崔龄身上,崔龄看着他花钱如流水,虽然不是自己的钱,但过惯了苦日子的人,见着心疼得要命。
塔尔齐也不送东西了,卖了马拿了工钱,银子全交给崔龄,可是依旧不走正门。
日子久了,大家也察觉到了男人。
张婶对着巷子喊道:“装什么贞洁烈女,偷汉子的本事可见长。”
男人不懂汉人的规矩,媒妁之言不如一见钟情来的实在。
走正门的那天,门口牵着一匹红马油光水滑,和男人一样精壮的身体,跺着零乱的马步,和男人一样的性子。
那是塔尔齐的婚礼,浑身拾掇整齐,胸前那串红珠擦得油亮亮,头上插满羽毛,身上的颜色让七娘看花了眼。在他们那里,女人应该穿着白衣,纤尘无垢地等着她心爱的汉子。不过崔龄是汉人的女子,头上应该带着金子,身上穿着大红袍,盖上红盖头,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