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阳酷暑,日头晃得刺眼。
七娘还是第一次见他笑的模样,痴痴地看着他傻笑着,心直口快地说道:“公子,您真好看。”
那一瞬间,七娘真觉着神仙下凡了。
程诲微微皱眉,跟在她身后,默不作声。
他的母亲是皇城有名的莺花,和哥哥弟弟们比起来,他倒像个意外。旁人都说他这张脸生得极好看,兴许那官位也是托这张脸的福。
伙房里忙的热火朝天,水缸里的水不一会儿便见底了,七娘只得加快脚步,她挨了打不要紧,程公子可吃不了苦。
今个儿不知怎的,魏人的官亲自来了伙房,伙夫把人都叫了回来,左瞧瞧右看看,七娘双手攥着衣摆,低着头把自己缩成了鹌鹑,连吐气都缓了些。
大袖衫左摇右摆刮起阵阵阴风,五颜六色的衣摆晃得她头晕脑胀,脚板像是踩在棉花上,撑不住半个身子。耳边传来几句咬耳,话音刚落,身强力壮的男子都被揪了出来,程诲也被押了出去。
伙夫喊了一句:“别害怕都是去做活,虽然苦了点,好歹能活命。”
说是去做活,其实是城里起了瘟疫,拎几个出去搬尸体。
出了这个门能不能回来就得看命了。
七娘猛的抬起头,慌乱地跑了上去,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说道:“大老爷,我们家公子做不得粗活,换我去吧。”
一个女子有什么力气。
七娘赶忙说道:“我家公子从小就在书房里过日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换我去吧。”
本就是去送死的活,谁做都一样,伙夫见她也算个忠仆,附耳说了几句,抬起眼对她说道:“准了。”
七娘连着磕了几个头,额头沁出几道血痕。
有人当替死鬼,高兴还来不及。
程诲喊道:“荒唐,我不是你的主子,你是许家的奴才,关我何事。”
伙夫上捂住了他的嘴,对着魏人的官点头哈腰,嘴里碎碎念着什么。
那人点了点头,拈起兰花指,仔细地数着人头,让他们一个一个张开嘴,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七娘站在队伍的末尾,瘦瘦小小的身子横竖都小了半截,轮到她的时候,嘴还没张开便将那阉人吓了一跳。
面前的女子跟广陵王画像上的人有几分相似。
数月前还在梁国的时候,魏帝起了灭南唐的心思,广陵王力排众议,身先士卒,南唐的城门一破便被封王。月初的时候贴出了一张画像,谁能找到画像上的人,赏万金。
画像上的女子相貌平平无奇,也不知是何许人士,一个中县县令喝多了酒,胡言女子太过普通,广陵王倾尽一生都难寻,当夜便死在了刀下,首级至今还挂在府衙前。
也有汉人的官滥竽充数,找了一个模样相似的女子,谎称是画像上的女子,广陵王连夜将人请进府中,第二天早上尸体从后门抬了出去,听说脖子上勒出一道骇人的青紫,眼珠子都流了出来。
听说那女子有人曾在皇城的富贵人家中见过,得了几句不要紧的话,广陵王眼都不眨一下,赏了一袋金瓜子。
难道这好运气也要撞上自己了?
紫服男人眼睛都亮了起来,方才还一脸嫌弃地看着他们,现在拍着伙夫的脑袋,嘴里嘀哩咕噜地说了句,也不嫌七娘浑身泥垢,拉着她乌黑的袖口,径直走了出去。
看样子没工夫管他们了,伙夫胸中松了一口气,松开了手,叫他们都散了。
程诲喘了几口气,道:“兄台,您且告诉我,她被带到哪里去了。”
饶是一向波澜不惊的他那张冷冰冰的面具出现了裂痕,刻在脸上着急的神色,打动了伙夫。
这世道能有几个主仆情深。
“我也不知道,但是那女子救了这些人,否则你们都要去搬尸体,听说城里闹了不小的瘟疫。”伙夫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快去做活吧,这里没用的人死的最快。”
七娘不知道去哪,一路上都是被人推搡着走的,紫服男子握着她的手,嘴角止不住地笑意,眼尾三道皱纹互相挤兑,乐呵呵地说个不停。
她不懂鲜卑语,虽然她曾经服侍过一任鲜卑的主子,可是她的主子不让她学。
手脚都被绑了起来,嘴里塞上布条,被拉进了软轿里。
那位连伙头都要好生招待的官人竟然和她同坐一顶轿子,他说一句,旁边的老嬷嬷,也跟着说一句。
尖细的鲜卑语越发刺痛耳膜。
“只要能入得了那位大人的眼,就有一辈子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到时候伙房里的那个男人也跟着飞黄腾达,知道了吗?”嬷嬷毫无感情的说道。
就算入得了眼又能怎样,不过是换个地方,换个人伺候着罢了,又有什么区别。
一路上男人掀了四次帘子,催着轿夫加快脚程,目光盯着七娘上下打量,转头叹了口气。
离着广陵王府越来越近,方才见到七娘的欣喜之情一扫而尽,仔细想来他可是主动往刀口上撞。
成了鸡犬升天,不成......
许久没有靠在这么软的垫子上,七娘昏昏欲睡,歪着个脑袋,打起盹来。
嬷嬷看着她的身上还穿着下人的衣裳,浑身灰扑扑的样子,袖口的水渍还未干透,就她这副模样,谁都没抱希望在她身上。
本来就着这个能向上爬的机会,面前的大官神色犹豫,什么也没说便将七娘扔进将军府里。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知道的说广陵王再找人,不知道的还以为广陵王选妃。
只是这些“妃子”的样貌各个平平无奇,说不上好看,但也是有鼻子有眼。
掌事的用汉话千叮咛万嘱咐,只需要露个脸就可以了。
不少人打听着广陵王的喜好,都是男人,寻常喜欢听个小曲儿,无非是歌喉动人,曲艺高超,文雅一点的,喜欢会诗词歌赋的女子,再不济军营里呆久了喜欢母老虎也说不准。
七娘靠在柱子上,捂着肚子缓缓蹲了下去。
攒了许久的干粮不知道丢哪去了,进了伙房,今晚便有了吃食,谁知还没熬过第一日,便被拉着过来。
她许久未进食,肚子饿的发慌,那些观音土在她的肚子里撑的难受。
又饿又胀的感觉,当真是生不如死。
不容她缓过神来,身后的家仆便将她拽了过去,前后几个人一骨碌地朝着内殿走去。
这座将军府比许家大院还要大上几倍,酷热的天,脸上贴的花黄敷的□□,该掉的掉,七娘浑身冷热交杂,恨不得走慢些,在太阳底下借借暖。
好不容易挨到了殿里,第一个不死心的在里面唱起了歌,两个字还未唱完,便听到一声闷响,那女子便被人扶了出来,头上被砸了个大窟窿。
众人惊愕,七娘愣神地看了看,打了个哆嗦。
她以前那个鲜卑的小主人喜欢那东西砸人,不过没有砸过她的脑袋。
人一茬接着一茬进去,又出来,外面的家仆昏昏欲睡,里面伺候的人胆战心惊。
已经半个月有余,广陵王还没找到画像上的人。
王公公擦着头上冒出来的汗,手脚虚浮地走了出来,广陵王是什么脾性他是最清楚的。
若是再找不到,只怕是见一个杀一个。
“快传!快传!”王公公摇着手里的拂尘,急道。
只要撑过了这一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七娘颤颤巍巍地走了进去,低着头下巴都快碰到脖子了,扑通一声跪在了殿上。
同行的捂着嘴轻笑了一声,有的看着她脸色不对,想到这里是王府,失了礼数可是要掉脑袋的,帮扶的手悬在空中又收了回去。
“咳咳,抬起头来。”王公公清了清嗓子,说道。
七娘摇晃着脑袋,殿内的熏香浓得窒息,眼皮也不听使唤,勉勉强强撑开一道缝隙,模糊地视线聚焦在明堂之上的人,一股摄人的视线向她投来。
肚子里翻江倒海般的难受,浓烈的熏香每吞吐一口都是折磨,还有满堂的烛火灼烧着她的眼睛。
明堂上的人走了下来,谁都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杀人?
王公公捏紧了衣袖,开口道:“王爷,这些都是乡野女子不识礼数,您可千万别......”
您可千万别跟她一般见识。
不想见识,现在也得见识了。
一声反呕撕裂了鸦雀无声的大殿,紧接着便是一泄如柱的水声。
她吐了,而且还吐在了广陵王身上。
酸水混着些什么东西流到地板上,一团团疙瘩土块混着黄水砸在缎面,足下的丝履已经看不出样子。
王公公吓得双腿一软,也跟着七娘跪了下去,心里念叨着阿尼陀佛。
神佛庇佑,广陵王是出了名的爱干净。
南唐尚风流,城破之时,皇帝还挂在女人身上。广陵王嫌脏,也不愿住别人住过的屋子,才搬进这座还没建成的将军府,莫要说这大殿上每日都要洒扫三五次。
没有人敢抬头去看广陵王的脸色,王公公脱了衣服,赶忙说道:“奴给您擦擦。”
肚子里沉甸甸的东西一股脑地吐了出去,腹部轻松了不少,七娘好受了不少,只是困得紧,殿里的熏香似乎也没那么难闻了。
突然她的脸被人捏住,瘦削的脸颊挤不出一丝多余的肉,恍惚间有人拿着衣袖擦着自己的脸。
只不过,这副身子已经疲倦不堪,一头栽在锦衣上。
死便死吧,反正她这条命已经多活了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