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娘完完全全住进了贺楼伏城的院子。
从去年年末,贺楼伏城就不去私塾了,他的汉话说得有模有样,不仔细听根本听不出是胡人,和七娘说起话来也顺利了许多。但是七娘还小,管家婆见小公子喜欢得紧,提了一句让她签契,趁她还小什么都不懂,这样生是贺楼家的人,死也是贺楼家的鬼。
贺楼伏城出奇地没同意,还让七娘顶替自己的位置去私塾,钱从他这里出。
这是七娘自己求的,崔龄没啥执念,唯独剩了一个让她好好读书。
早上贺楼伏城去看庄子,又去东西市忙活几圈,七娘便去读书。午时回来,换上下人的衣服跟院子里的其他人一样做事。
等天黑下来,下人们都散得差不多了,七娘还得守夜。贺楼伏城不喜欢留人在夜里伺候,整间院子就剩七娘一个人忙前忙后。
说贺楼伏城喜欢她,倒也不像,还干着下人的活,更像是贺楼家亏欠七娘的补偿一样。
七娘什么都知道,书也读得认真,活也挑不出毛病。难为她这么小就这么懂事,院子里的老人都看在眼里,下人们看着也不眼红。
七娘搬了盆洗脚水到屋里,贺楼伏城已经坐在床沿看了好一阵子书。
“公子,该洗脚了。”
贺楼伏城乖得不像样子,任由她摆弄,脚趾微微蜷缩着,月牙弯蹭着她的掌心。七娘总是对他讨好熟视无睹,就像寺里那些秃驴一样冷得没有感情的眼睛,伺候他的时候和他们伺候佛像一样没什么区别。
贺楼伏城没打算让她走,擦干的脚掌踩在盆沿上,手里的书也压在了枕头下,腾出双手来,把七娘抱到了床上。
七娘陷在了被褥里,这张床垫了三床单被,可比她的要软多了,丝缎的褥面蹭得手背痒痒的。
贺楼伏城比她高很多,最近又在抽高个子,七娘头顶的烛火都被他挡去了大半。
这种居高临下的恐惧感让七娘想起那张青面獠牙的面具,梦里也曾这么看着她。人总是害怕鬼魂之物,总觉得它们会无缘无故地伤害自己。就像现在的贺楼伏城一样,七娘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对着那张越发逼近的脸,七娘一骨碌地坐了起来,两个人都吃痛地闷哼一声。
七娘的牙磕到了贺楼伏城的脑门。
“公子,你没事吧?”七娘捂着嘴,说道。
“没事。”贺楼伏城捂着脑袋,遮去了脸上的表情。
七娘不放心,缩着身子低头去偷瞄他的脸色,贺楼伏城掀起被褥如同洪水猛兽一般盖住了她。
先是贺楼伏城动的手,然后是七娘拿了粟米枕头砸了他,再然后他们好像一宿都没有睡。
接连着好几天,七娘都在贺楼伏城的床上醒过来的。直到他找不到理由“报仇”了,七娘也回了自己的屋里睡,贺楼伏城竟然睡不着了。
起先他还以为是那杯茶的问题,戒了茶好像也不见成效。郎中请来了,说是他多思,容易睡不着。为此,他还特地为自己休沐了两日。虽然他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什么,但贺楼伏城不想承认。
第十日的时候,贺楼伏城爬上了七娘的床。
半夜三更的,把七娘吓得不轻,忙碌了一天她也没计较,腾出来一点位置,两个人挤在一张床。说不上舒服,贺楼伏城甚至要蜷缩起身子,才能挤进去,但好在是睡着了。
理所应当的,七娘住进了贺楼伏城的屋子里。
七娘的物什很多,塔尔齐的、崔龄的、贺楼伏城的、一件没扔。贺楼伏城默不作声地看着那些东西一件件填满自己的屋子,脸上看不出任何喜怒。七娘倒是热心地拉着贺楼伏城说着那些小物件的故事,贺楼伏城时不时插上两句嘴,七娘又能说上一些话,就像说不完的睡前故事哄着他们睡觉。
七娘来贺楼府的第一个生辰,贺楼伏城错过了,把他急得团团转。虽然不是他的错,七娘生辰的那天,贺楼伏城还不知道,到了夜里她顺口提了一句,贺楼伏城才从床上坐起来,说什么都要补上。
但是老话说生辰的事只能提前不能延后,不然不吉利。贺楼伏城在对七娘的事上,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事到这里也就结束了。贺楼伏城不死心又问了生辰八字,这下她真的不知道了,贺楼伏城还以为七娘不肯说,软磨硬泡了几晚上才确定七娘真的不知道。
不过只有生辰的日子贺楼伏城也很满意了。因为街头的算命瞎子说他们两个合得来,贺楼伏城高兴得不成样子,临走的时候还把银瓜子换成了金瓜子。
第二年七娘过生辰的时候,贺楼伏城特地换了一套新衣裳,也给她做了一套新的,一大早说要带七娘出去玩。
那个时候七娘还以为他在说笑,嘴上哼哼唧唧地答应了,转头翻了个身又想睡下。因为贺楼伏城实在是太忙了,有时候除了睡觉,七娘一整日都见不到他。
一回来就抱着她“发癫”,弄得她一整夜都没个安生觉。
那日,贺楼伏城还真带她出去玩了。赶不上过年过节,市上卖的都是些寻常玩意,但也够七娘看花眼了。
“小公子,给小妹妹买一个吧。”卖糖画的忽悠道。
这种富家公子哥的钱最好赚了,什么东西看着都稀奇古怪,糖画这种东西他们都会买一个拿在手上,看见新玩意就丢给下人,又瞧瞧新的东西去了。
卖糖画吃的是手艺,还没等他们开口,粘稠的糖浆已经结成了两个栩栩如生的糖人。
贺楼伏城不喜欢吃甜的,七娘也不是很喜欢,她更喜欢对面包子铺蒸出来的肉香。
“公子,买一个吧。您看您妹妹长得真好看。”
七娘对自己的长相还是清楚的,只能算得上有鼻子有眼,跟公子小姐们比起来,那可差得远了,尤其是和贺楼伏城站在一块。
“妹妹?”贺楼伏城看着糖画,皱起了眉头,问道。
“是啊,买个尝尝甜头吧。”
锅里的糖浆烧得粘稠,冒着细密的泡泡,贺楼伏城就像被糖浆裹着的气泡,等火一热,糖浆里的气泡一个个化作虚影消失了。
“公子,我想......”七娘的心已经被别的勾走了,根本没有察觉到贺楼伏城的脸色。
“我买了。”贺楼伏城扔出两个铜板,不多不少,当着卖糖画的面把东西扔到了地上,又踩巴了两脚。
七娘盯着地上的糖画出神,贺楼伏城脾气差在贺楼府是出了名的,只不过她不怎么见着他发脾气。
“切!脏了,我们不吃了。”贺楼伏城拉着她走了。
再过几日贺楼伏城有些后悔那日的冲动,七娘好像越来越怕他,就连回家的时辰都越来越晚。
贺楼老爷越发懒了起来,贺楼家的铺子也不查,整日去烟花柳巷里寻快活,又或是去赌坊一掷千金,就算是回了贺楼府也是醉醺醺的不管事。府里的夫人冷落了不少,贺楼老爷回来的次数屈指可数,可都被二房霸占了去。其他房也不敢有怨言,毕竟二夫人手里可握着老爷。
以前贺楼老爷请的先生是在贺楼府里教的他们,几个月前就搬了出去,贺楼轩和七娘也跟着出去读了。
一开始贺楼伏城总是掐着点,亲自去接她,然后再带七娘去醉仙楼吃一顿好的。这几日忙起来,七娘竟然不让他去。也怪他忙了几天,让七娘钻着空子。
学堂里的孩子都是自己上学自己回家,就连贺楼轩都是自己回去的。七娘既不是小姐,也跟贺楼家没什么关系,每日的行头比贺楼家的公子都要足,学堂里不由得传出了些话。
有人猜她是贺楼老爷的外室女,也有人猜她跟贺楼伏城不干不净。
七娘原先还能交上几个好朋友,现在都被吓走了。
如果贺楼伏城不来接她,会不会好一些?
贺楼伏城知道了和她闹了好一阵别扭,两个人躺在床上相顾无言,不用说贺楼伏城一定气得跟个炮仗一样,好在夜已经深了,下人们都回去,贺楼伏城也开始反思起来是不是那日吓到了她。
真是悔不当初啊。
贺楼伏城从不做亏本的买卖,最后还是松了口,前提是七娘每天都要用嘴啄他一口。
七娘觉得没什么,甚至有些占了便宜,也答应了下来。
有些事情贺楼伏城不说,并不代表他不知道。自从七娘跟着去外面的学堂,见的人多起来,心思也就重了。他给七娘的工钱,以前在府里可是一分都不动,这几天七娘就花了半个匣的银子,贺楼伏城很好奇,七娘都买了些什么。
好奇归好奇,贺楼伏城更在意七娘瞒着他做些什么。
一想到这里,贺楼伏城就忍不住发脾气,几间店里的账面对不上,贺楼伏城便让他们把账本吃了下去。今年涨了两成的租,贺楼伏城好心收留他们,他们却不懂得感恩,还嫌贺楼伏城收的重。
也不想想当初是谁饿的不行,跑到庄子上说只要给口饭吃,什么都愿意干。
一两个带头的闹起来,许是欺负贺楼伏城乳臭未干,拿着割草的镰刀便在他面前挥起来,还说什么刀枪无眼的话。
贺楼伏城听得耳朵都生茧子,动手就把那人的头砍了下来,用的也是一把镰刀,好似真的在割草一般简单。
谁都知道贺楼伏城脾气不好,没成想还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庄子上久违地吃了一顿肉汤,没了带头的人,大家都感念贺楼伏城的好。
七娘拿着那些钱一部分花到了朋友身上,一部分拿去给贺楼伏城买贺礼。
七娘想了很多东西,贺楼伏城什么都不缺,文房四宝他现在用不上,金银珠宝他又不是女儿家。
思来索去,便找了一家金石铺子,刻了一个翡翠兽钮玉印。
借着烛火微光,七娘从木盒里神神秘秘地拿出来,摆在他的眼前。收到礼物的时候,贺楼伏城笑得合不拢嘴,底下刻着他的名字。七娘从桌上拿出印泥,粘稠的红沾在翡翠的绿,印在她黝黑的手背上,如同打上了贺楼伏城的章子。
贺楼伏城恨不得把这印子盖在她的脑门上,这事想想便罢,七娘不会答应。想了个折中的办法,打了一条金项链,挂在脖子上,去哪都带上,也不嫌重。
虽然只有指甲盖那么大,却要用掉那么多银子,还是块石头。贺楼伏城又怕七娘被骗了,特地去找了间当铺估了估价。
贵,但也不至于用掉七娘那么多积蓄。
贺楼伏城想知道的事,还没有能瞒住他的。七娘确实出了钱,但那些钱大部分都进了别人的口袋里。
去了外面,免不了要使些银钱活络人脉。大人是这样,小孩也是这样,七娘攒的那些钱可都给那几个小屁孩买糖吃,除了那几个人还有他们弟弟妹妹的份,再这么下去,七娘一个月的月钱都不够养活。小小年纪就学会坑蒙拐骗,这些贺楼伏城都管不着,但骗人骗到他眼皮子底下,那可不行。
贺楼伏城找个时间把这几个小东西收拾了一顿,心里堵了好几天的闷气终于舒爽地吐了出来。
“七娘!我回来了!”贺楼伏城提着醉仙居的烤鸡,迈着步子进来。
今日回来得早,贺楼伏城买了七娘最喜欢吃的烤鸡,像个打猎回来的丈夫一样炫耀着手里的猎物。
不出意外的话,七娘应该在屋里做功课。和贺楼伏城的性子不一样,七娘半点功课都不敢落下,功课稍稍多一些,便哭着鼻子边写边着急。有时候贺楼伏城偷偷地帮她写几张,但都被七娘抽了出来。这点固执的性子,贺楼伏城也拿她没办法。
“七娘,我回来了。”贺楼伏城又说了一遍,屋里还是没有人回他。
问了一圈才知道,七娘过了晌午还没回来过一趟,贺楼伏城慌了,将东西扔到桌子上,招呼了一伙人就要出去找。
虽然不到年关,但是沿路上冒出三三两两个采生折割的乞丐,着实把人吓得不轻。
贺楼伏城找不到七娘的时候,满脑子都是街上那些人的影子。
还没踏出门去,二夫人便叫人来请贺楼伏城。
现在是什么时候贺楼伏城没心思理她,抓起桌上的烤鸡直接砸了那人的脑袋,漏的满头的鸡油。
“少爷,夫人说是跟您院子里的下人有关的。”
如果是那个女人搞的幺蛾子,贺楼伏城第一个不放过她。
贺楼伏城去的时候,二夫人在厅堂里跺来跺去,一幅坐立不安的样子,见他过来,像是见到了救星一样。
不为别的,七娘和贺楼轩都被贼子绑去,勒索信在二夫人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