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星河步入金阙宫颢景殿的时候,夕阳昏黄的光刚好穿过深深庭院,洒满东墙。东墙上投落的树影斑驳,日景渐渐往地上落着。
星河环顾四面,静悄悄的,没有侍者,没有造景,白虎的居处同他的性子一样素静冷淡,院里只铺了灰白色的石砖,两侧朱红色的廊道相连却装饰俱无。自她绕过影壁步入院内,入目便是这般空旷的样子,像空置了多年的旧府,主人早已遗忘。
檐角黄昏,俱是空城。
修道之人总有些雅致,院内楼阁前或植些修竹,或设些兵器,若非因贫无能修葺,则多少要在居所中留出几分闲趣,但白虎所住的地方实在没什么生活的气息。
这也让她有些不满,她未曾苛待过他,历来赐给他的东西不算少,按着规矩有时还会添加一些。但赐下佳花美木植在院外,从高墙上露出一星半点的影子;珍器奇玩摆上高台,一件一件按着顺序整洁地摆着,死气沉沉,像是一种无声的反抗。
反抗什么?星河深吸了口气,又宽慰自己若他想在这天宫之上为自己留一处清净之所,也不是不能容。
原本白虎还在榻上,见她进来,抬起头,来人逆着光,他看不真切。直到灵敏的鼻间嗅得一段浅淡的香味,是她惯用的熏香,才捂着胸口强撑着下榻。
星河将他拦了下来:“师尊,听说你静修受伤,仍在病中,我来看看。”
白虎:“你几时回来的?”
星河只含糊回答说自己也刚回来,近来事务很忙,需要准备集议和封赏大典,说了两句便把话眼丢回他身上,问他自己下凡前,他才休沐,怎么突然静修,还受了伤。
白虎垂下眼睫,这话总是很难回答,他不善于说谎,可有些话又不能据实说出,只拿早已准备好的那些话来搪塞,一时兴起参悟阵法,神力有限,未能参透,才被反伤。
他的话不曾有半句虚言,只是也同她的回答一样含糊着,不能展露的细节都被藏了起来。若她追问,则很容易泄露。
其实整件事十分简单,没有什么尔虞我诈,他只是出于相当纯粹的目的,去往云海长天的深处寻找帝女桑做她的生辰礼罢了。神灵以八百年为春,八百岁为秋,则千六百岁为一大诞,意味着真正的成年,所以他想为她这次的大诞送上一份不同的礼。
这份礼于他而言,不是神尊太傅在为神尊备礼,而只是白虎想要为星河备礼。
她大诞在今年七月,自九天各方送来的贺礼从年前起便源源不断地驶进昳耀宫,就算是住在最偏远地区的部族,供无可供也要带上举族之力的厚礼,提前出发,只怕赶不上日子。
上下三十六重天,无论贡礼薄厚,都要拿出本族最大的诚意向天宫示好。于白虎而言,为免各方攀比,他该送什么样的礼自然有定好的规矩,但想要献礼的心意总没有止境。只是于她而言,九天之下应有尽有,她究竟有什么好求?
他曾在她去往凡间楚国前问过一句,可有所求,她说她想要游遍云海,去寻传说中避火解忧的帝女桑,他便不惧艰险帮她寻来。无论她想要什么,他能允尽允,只怕不够。
可若有人一定要问起缘由,他也只能回答无论君上想要什么,做臣子的哪有不愿满足的呢。
所谓君臣之谊,实是难分,少有臣子不爱君上,有些君臣之情甚至远胜风月,竟能换得一句君要臣死,臣请死不辞,唯求圣人怜。
望美人兮天一方①,美人是理想,是家国,是君上。愿为君上不辞劳苦,鞠躬尽粹,舍生忘死者,从不独他一人。能为君上排忧解难,奉上赤诚丹心,九死不悔的,也不止他一人。
而很多事情他也只能同旁人一样,止步在这里,好像用上一个食君之禄为君分忧的理由,他就可以忽略掉很多事,连自己都能哄了过去。三步之距,是礼防,是君臣之防,可他坐在这里细细地听她关切的话,却始终没有听到想听的话。
她能说什么,无外乎上对下的关切,追问不达根本,心事不达眼底。来来回回的对话只有平日要多加锻炼,不必如此劳神苦思,万务保重,指点他如何静修,如何悟阵,至于那阵法究竟是什么,他含糊着,她便不再多问。
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②。他既含糊着,她便尊重他的意愿,维护他的体面,不必往下追问。
他很清楚,不过是不在乎罢了,所以她才会以为他是失了颜面,不愿深谈,可白虎处事,是是非非,不为苟止而妄随③,何曾在意过颜面。
他所难言的,其实是那点被掩在君臣之下的慌乱心意,是避火解忧的帝女桑前摆的百忧阵。
在那百忧阵里,纷纷杂杂的忧愁困苦自遥远的过去而来,一遍一遍地刮剔着他的尘心戾骨,让他迷失在不堪回首的记忆中,还带出另一分隐秘的、深藏心海的妄念,等闲化作巫山上的行云暮雨,原来守正的白虎也没那么清正。
白虎强撑自己正坐着听她闲话,她关心之余也在试探天宫下半年度支情况什么时候核算完毕。
白虎静静地望着她:“我午后已遣人送至你案前,或是路上出了意外,你没收到吗?”
星河顿了一下:“当时我在同几人议事,还未接到。送来便好,待我回去后再看。我主为看一眼下半年度的计划开支情况,算来今年年初的比武演练,三日后的封赏大典加上我下月的诞辰礼,支出都会不少。而各方既然献礼,神宫赐下的赏也需丰厚,我们还有计划内的余财吗?过完七月,阖宫上下要是长期节衣缩食还是不好,莫让喜事生怨,这批账目可从往年的存量中拨取一些,之后再补,但尽量是不要超支。”
依例,各方向她敬献寿礼时昳耀宫应按爵赐赏,无论各方献礼薄厚,昳耀宫赏赐总要公平,而阖宫接受献礼时,往往又需秉持着风度,不能全收,还需主持典礼的春官们依着规矩挑选与退还。
这是一笔入不敷出的大开支,却又偏偏不得不为,昳耀宫要的是万族来朝的威望与支持,办得好了,余威绵延千年万里,能安歇多少祸心,省却多少事端,而万族求的是天宫的重视与信任。
每年的度支自然留有计划外的周转部分,若有结余便会留下部分至下一年,今年举行的典礼与集议较多,开支不小,下半年会节俭一些,但不过分。
白虎就着这些给她汇报了一下,见她十分关心能有多少结余,一时不解,她才吐露出准备携人搬迁玄英宫的事。
寻觅良才,提拔新人,重整玄英,这些听起来他就颇为头痛,需要的开支繁多,实话是今年已经算是捉襟见肘,勉强度日了,再加上这一大笔,则需要大动库存,而他们库里余额一直相当缺乏,到如今才勉强足够转圜,这一笔下去真的如同割肉。
自绝地天通以来,最复杂难治的便是他们昳耀宫下属的两方天地。帝云当年拉拢苍穹星宿之神,打压山川草木之神,又因多年前的私怨,被杀害最多的便是水属的神灵。以至玄英宫建成之时,水属神灵中能管事的最高神也只是秋水神女这般玄武从神。玄英宫内,高位空置,而水神与北方星宿神积怨已久,又不得不提拔蛟龙、夫诸、冰夷等族与主修水行的仙人填上空缺,各方势力缠如乱麻。
当年星河能力排众议封秋水为大司徒,也是借着玄帝余威与她诛杀帝云的名望。只是玄英宫虽然可以勉强运转,但北方天地因为帝云那场绵延近千年的祸乱,一直没缓过气来,不得不放他们休养生息。
天宫刚建成时,各地都急需用物资安置管理,而他们在没有任何积累,生民困苦的情况下,拿不出物资,只能选择大规模免税和释人。论释人,星河招安了帝辛大将飞廉,前尘旧事一笔勾销,以此为凭,安顿稳固商人中那些战败的半神。
令她定下该决断的,还是当年攻破殷都之时,原先被纣王派往攻打东夷的攸侯喜率十万大军从扶桑赶回支援,半路却不知所踪,至今下落不明。这件事如同一片阴云,长期笼罩在众人的心头。
自分封诸神之后,昳耀宫带着下辖的金阙与玄英两宫整体节流,缩减人员。三宫莫说铺张,最开始时连各类集会典礼都弃了,用过的器具反复回收利用。而白虎至今仍保持着简居,甚至苦行的生活习惯。
当年女娲外出,黄云结络,桂旗招展,前白螭,后腾蛇。烈阳外出,彩云漫天,金玉为盖,夔龙列阵,百鸟随伺。而星河至今仍是一团玄云行天下,不配随侍,不需殿守,自均殿点灯用的膏油都要省一省,人走熄灯,不肯浪费一分。
开支减少,三宫的职权范围自然也相对一缩再缩,法度简略,削减重刑,怀柔为上,昳耀宫对下只要求各地保持和平稳定,不得擅战,不得大修工事,上下均节俭先行,注重发展。若遇矛盾,大都留给各族内部自行处理。
昳耀、玄英、金阙三宫人员精简到一开始只能保持内部最基本的运转,也因此权力下放,分配出去的地,轮转自由,三宫无力统计管辖,并授权各族分管户籍、宗法、刑罚,使得下属部族相对独立,甚至允许各自拥有小部分的私兵守卫,也自然存在着姑息养奸的问题。
在星河眼中,只要下属各族管理一方时,不折腾,不奢侈好战,不掠夺囤积,则不必多管。
而在这点上,他一向是不支持的,白虎守正,他不能眼看着地方私权坐大,以族内宗法先行,挟制天宫。如今连讹兽这种小族都敢出现两男为争一女,伏道劫杀星河亲派的巡宰结空这种事,他又岂能忍下。
而结空,明明自己被劫杀受伤,却仍不敢当场处死这两名张狂男子,还想着依星河之法,死刑为重刑,不得擅定,所以他只是将人下狱等待星河亲判。
白虎因此急发多道金令,要求严惩以正神尊之威,那结空也是软硬不吃,就这么一直以负伤为由将这桩公案搁置着,只等星河归来。
白虎这时才明白,为何昳耀宫中,与结空平级而能力更优者不少,尤其是玄归神女最擅听狱讼、辩是非,星河偏偏遣了结空做这下九天的巡宰。为的就是他谨守法度,事事汇报,只听命星河一人。
有时他也想问问,她到底怎么想,是怕自己擅权吗?将心腹外放,让他前后掣肘,可却又一直把他捧上高位,一件两件的事情丢来,留给他的信任也不似作伪。
但这种事,问也没意义。他现在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听她说明日要于集议之上,将带人重整玄英之事通告各方。
白虎不免叹了口气,这事如此仓促,实难成行。他不好直接反对她,所以只提了其间的各种困难:人手缺乏,库存空虚,时间紧迫,争议良多……这些问题都没能定计,就这么直接把话放到集议之上,各方议臣的口水都能淹没大殿的门槛,星河这一举,有些太肆意了些。
星河只悠悠地说,她准备设监察司,遍历仙人从中挑人。
白虎:“设监察司的人手又从何处来?”
星河:“我去寻了昆仑,找她借人。”
白虎闻言,抿唇紧紧地盯着她的脸,半天不语。
见她一脸随意,他咬着牙,眉头压下,目光几乎想拆开她的心,看看她究竟在想什么。手指不自觉地攥紧,直到掌心的疼痛传来,他才微喘了口气,抬眸看向屋顶,语气间带着叹息般的无奈:“你借到了吗?她怎么会轻易借人给你,你,做了什么交换吗?”
星河笑:“哪有这么复杂,她没有拒绝,只是要我交一份具体的文书给她。她阅完后,我们再商议。”
白虎:“你难道不明白,这是婉拒吗?让你递呈文书,她阅完再做回复,是将你当成下属吗?这种要求也能提。”
星河向后倚着凭几,手臂搭在上面:“总归是我有事相求,低一低头也没什么。毕竟我们情同姐妹,你不要想多了。”
白虎撑着身子向她靠近了几分:“是你想的简单,她那些用心栽培的人,怎能舍得给你借去是非之地?这件事实在胡来,若有需要,我们可以从长计议,金阙宫本就是你的人,任你调转,怎么想到去旁处找人。”
星河看着他的双眼,见他目光中满是担心,别无他意,便知他的反对只是出于对自己的担心,而非其他目的,那至少在提拔仙官这件事上,他们还算不上是真正的对立。
试探到此完毕,她不再逗他,而是向后伸了伸手臂,拉伸了一下腰背,说道:“师尊,我欲提拔仙官上位,莫说玄英宫,你说天宫上下会怎么看?怎么做?”
白虎:“上下诸神,怎么能容你提拔一群无一官半职的仙官到高位,甚至占据他们上首,所以于此事上,自然都是同气连枝,你必然是无法推行的。”
星河:“那你还说什么从长计议,你也知道同气连枝,是要等着放出风声,让他们反应过来,放下内讧,转头一起对付我吗?明天集议上要吵的事情多了去了,那些耽搁好几个月的事悬而未决,他们忙着考虑别的杂事,哪反应得过来要先把我的提议按下。
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亲自下凡攘灾,还要你休沐时好好休息,将天宫诸事停摆数月?事项都堆积到一起,谁有精力再去想方设法否决我这突然的提议?届时,我和他们一争一放,谈些条件,趁着他们松懈,就先将此事定下基调,免得以后连个头都开不了。”
白虎:“你这想法只在明天有用,以后呢?他们再愚钝,也知道阻止你,这么仓促,又能定下几分决断?后续的问题才是要长久考虑的,你有足够的准备吗?”
星河:“所以这就是我必须见昆仑的原因,我明日至少能定下一句,人手已经挑好,昆仑的九华宫会有所支持。”
白虎:“你此话却不真,又将祸水引向了九华宫,昆仑神尊也不会接手,所以她婉拒了你。画饼充饥,过了明日,该怎么办?”
星河:“饼重要吗?无论我之后拿出的是肉饼、菜饼或是稻米,能充饥不就行了?我虽说人要从九华宫出,但只要我最后能拿出人,还需要纠结是不是九华宫出的人吗?”
白虎:“这些全是虚言,你身后只是一座空城,你说城里有人,他们便会被你哄过吗?”
星河歪着头微笑:“所以我是今日去见的昆仑,他们只有半日时间来打探我与昆仑究竟谈了什么,自然来不及搞清楚究竟谈成了几分,那还不是任我说来他们听。”
白虎闻言愣了一下,心念转了几番,有些无力道:“你今日见昆仑神尊,情况如何?”
星河将今日的情况同他细讲,白虎听完,面色冰寒。
白虎:“星河,她不该也不能让你在殿外等待,甚至让你递呈文书等她批阅,她是自比三尊之首,视你为附庸吗?”
星河:“左右是我未递拜贴,失礼在先,礼节总要对等,若不让我等上片刻,不正是意味着她向我低头吗?这种事情,没有必要去争。”
白虎:“礼节对等,也不是这般对等,她本可着便服见你,或去往瑶池宫见你,而不是在九华宫议事殿大门前,将你拦住,让你等上半个时辰,把你的颜面踩在脚下。”
星河拍了拍他的后背,顺了顺他的气性:“师尊,我有事相求,低便低了,我的颜面又值几分,昆仑确有急件处理,也给我看过了,还派了她自己的贴身随侍,少鵹神女亲自奉茶,高低之外还有亲疏,她这种模糊不清的态度,已经足够外人去猜测了。”
白虎:“那少鵹敢在你面前只顾同苍龙谈笑,究竟是谁授的意?岂有借着你来捧苍龙的道理,这是视你在烈阳神尊的从神之下吗?你不能不当回事,若她们是那般不懂礼的,便也算了,九华宫主中天,昆仑神尊之职便是定职录籍、司掌礼乐,这种无礼之行,她九华宫的人可不会是无心之失。我们不能这么轻易饶过。”
星河见白虎咬着牙,眼中闪透着盈盈波光,一副强作冷面的模样,她不免肩膀耸动着忍笑不已,然后呼了口气,眉眼弯成新月,眸中闪动着星辰的光辉。
白虎见她这熟悉的模样,知晓她多半是有着自己的盘算,他原本有些气急的情绪反而平静下来,眸中水汽渐消,有些想抬手扶正她的脸,让她把肚里那些捉弄人的坏心思都吐出来。
他指尖微动几乎就要抬起,却又突然收回了手,掩在衣袖里面。君臣之隔,有些事他不能逾矩。
手指回收时,心尖似乎被细密的针扎穿,他垂下眸,默默想着其实自她归来,她就没有真的想来看过还在病中的自己。
她说自己在人间悠哉悠哉玩了几月,是为了让天宫停摆,好回来后混水摸鱼。可她回来后,将很多事都排在了自己的前面,只是抵不过明日集议又赶上封赏大典,今日她再不前来,待到下次空闲时,他大概连伤都要好透了。
可虽然如此,她也是先去见的昆仑,甚至先见到了苍龙,才来见的他。其实一个人是否有被珍重,总是骗不过自己。
星河不知道他心中的那些百转千回,只搭着凭几,指尖点着下巴说道:“或许少鵹会这么做,反而是我有意催动的呢?”
白虎不解:“你,为什么?”
注:
①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赤壁赋》.苏轼
②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论语??八佾》
③其与人言,是是非非,务穷尽道理乃已,不为苟止而妄随。——《尹师鲁墓志铭 》.欧阳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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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 3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