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不可兮骤得 第35章 第35章

九华宫，玉宇琼楼、宫殿层叠，九光殿为昆仑议事殿，但她一向在玄阆台处理政事。

星河步入时，陆吾只说昆仑神尊尚有急件要处理，请她同苍龙神君移步侧殿，略微等待一下。

星河颔首，身后的苍龙问道：“昆仑神尊是接了急件在会客吗？”

陆吾：“事出紧急，望多担待。”随后垂头，不敢多言。

苍龙对星河笑道：“也不知是什么紧急大事，看把陆吾吓得。”然后又对着陆吾点了点头，“我晓得你也不便多问，昆仑神尊既有急事，需我们等上几分。”苍龙上下看了眼陆吾，笑意浅浅，然后转向星河，“那便等上几分吧。神尊觉得如何？”

星河点头以示可以，陆吾将她送至上席，奉了茶水来。苍龙挥袖，踱着四方步，悠闲地走到一旁正坐下来。

随后，青鸟一身青色羽衣，身后随着两列仙娥，捧着茶点，鱼贯而入。一盘盘点心精巧可人，星河用了一些，青鸟垂手侍立，询问她口味如何，可还需添置。

星河平日里少用吃食，见既已奉上，才尝了一点，风味极佳。昆仑神殿里的这些点心膳食，向来是三十六重天中顶尖的好物。

苍龙笑道：“少鵹，你们九华宫的手艺是愈发好了，我太真宫那群老饕个个馋得紧。若膳夫得闲，可否去传授他们些秘诀？”

青鸟有三，一名大鵹，一名少鵹，一名幼鵹，星河身旁侍立的这位便是少鵹。

少鵹：“若是苍龙神君有需，自然随时候命。”

苍龙：“这便谢过少鵹了，烈阳常往你们宫里来，最爱你们的手艺，若我太真宫也能学上几分，待她外出归来，想也能讨她几分欢喜。”

少鵹眉眼弯弯：“神君此话说来，我倒想起烈阳神尊平日最爱饮琼琚瑶露，若再配上蜜青百福酪，她总会开颜。”说罢，她碎步行至苍龙身侧，将那盘中那青色精美茶糕示与他瞧，“这便是蜜青百福酪，神君可试试，若也喜欢，我让他们备上，给您带些回去。”

苍龙依言尝了一点，赞不绝口。但见她罗裙飘飘，彩带辉煌，外披青翠羽衣，行走间一步一色，翠羽之上紫、青、碧、黄、赤五彩流转，上绣金丝花鸟，纹饰繁密精巧，栩栩如生，又缀珠玉，流光溢彩。苍龙问道：“你这羽衣华美，是织女新制的？”

少鵹抚了两下裙上绣的金丝火凤，那凤眸上点了剔透红玉，入手温润爽滑，她拇指摩挲着凤眸，微笑答道：“是织女去岁制的，为了这件羽衣，她绣了三个月的金丝。神君不知，织女历来繁忙，每制得一件新衣，众神争求，有价无市。我虽与她相熟，也要央求几年，她才能得空为我制衣。她这手缕金缂丝的技艺，真是天下无双。神君您看。”说着，少鵹坐侍一侧，抬起衣袖以示苍龙，“这袖上幽兰，恰如衣袖上自发生长出来似的，我每次看见，都会感叹。”

苍龙细看了几眼，笑说：“这还真是，不见半点针脚，如真实花朵盛开在衣袖上，一步一色，织女的手艺，真是精妙绝伦，连我也有几分心动了。少鵹可知，现在求她制衣，需等几年？”

少鵹：“如我们这般神祇，约莫要上百年才会排到，但若是神君有需，自然随时静候，无需等待。只是工艺繁复，若中途有一点错线都需全部重制，故而仅待新衣制成，怕也至少需要三年。”

苍龙：“维天有汉，监亦有光。跂彼织女，终日七襄。织女本就繁忙，一日七度，我怎能强求，既需等待，便等上几年又何妨，修道修心。我闭关静修之时，洞府外日日有人呼号，我耐着性子，不去管他，一连三年，每日不绝，我也岿然不动，这便是修心。”

少鵹：“这真是，那人岂敢于神君府外呼号，扰您清修。可有人替您清扫府外，令他远离？”

苍龙顿了顿，支颐笑说：“你可知那人为何呼号？”

少鵹眨了眨眼，想了一会：“少鵹不知。”

苍龙双肩轻抖，笑了一会儿才说：“那人天天在唱：‘维天有汉，监亦有光。跂彼织女，终日七襄。睆彼牵牛，不以服箱。东有启明，西有长庚。天星不见，孤照一方。①’到我出关一瞧，哈，你猜是谁？”

少鵹瞪大双眼，直盯着他瞧，摇了摇头：“是谁在唱歌呀？”然后又快速眨了下眼，檀口微张，“不会是……牵牛星自己吧？”

苍龙悠闲地点了点头：“少鵹聪慧，确实是他。织女于河东忙弄机杼，牵牛于河西驾车运输，这一来一往，竟成就了一段情。只是两人都事务缠身，总不得相见，那牵牛送货每日都从我静修的洞府前过，他以为四野无人，便会高歌抒情。他性子爽直，我至今没同他点破此事，以免他羞惭不敢见人。”

少鵹掩笑：“这真是……还是神君考虑周全，他们这段风月，我竟不知，真是有失报信青鸟之名。我说织女为何总于傍晚时分将织就的彩云抛进天河浣洗，往往将河水染得绚烂瑰丽。要算来，牵牛傍晚驱车归家，行至岸边，便能看见那天河幻彩，知晓织女今日心情如何。他们隔着天河，以河水传书，真是颇有趣味。”

星河浅啜了口茶水，静静地听他们闲谈。这段绮情，竟是以她所司掌的天河传书的，而她今日却是第一次听闻。织女染就天河之水，使天河之光绮丽璀璨，她每每会驻足欣赏，原是织女在传情。

苍龙浅浅叹了口气，极轻极淡，双肩微微提起又放下，右手支颐，头小幅度侧歪，看着少鵹，语气也放得轻柔：“趣味是有些，天河染彩。”说着，他正坐转向星河，面带浅笑，“如此美景，天宫上下都爱观赏，不知神尊可曾见过，可还喜欢？”

少鵹闻言愣了一下，然后垂手转向星河正坐，眉眼低垂，迫使自己微微扬起唇角，静待星河发话。她一时兴起忘形，竟怠慢了神尊，现下只觉手足生寒。

她不能直视星河，只能听见对方平淡随意地说道：“星汉炯炯，银波相望，我平日散议回宫时，也爱在岸边驻足细赏。织女浣彩云是为传情，倒是第一次听说，蛮有趣的。下次得闲，也想去瞧一瞧她。”

少鵹等到她说完，才扬着笑脸，起身急步走至她身侧，跪侍于小案旁，为她添了些茶，对答道：“听闻神尊近日要举办封赏大典，大典上的礼服是织女精研多年所制，她必会登殿送衣，神尊若愿意，可唤她前来相见。想来那华服光耀，更甚彩云，希望您能欢喜。神尊，说来也不怕您笑话，”少鵹垂头，面上腾起红晕，浅笑道，“其实少鵹心中有个怪癖，颇爱研究华服，往日见您，便总觉您如珠如玉，光辉自生，不免心向神尊，总想亲近。哎呀，这话说来，少鵹无状，只怕唐突了您。”

星河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何以如珠如玉？就你嘴甜。你那儿还有些什么趣事，再多讲两句，我听的兴味正浓。”

少鵹闻言，忙同她又说了两桩趣事，逗的星河直同苍龙笑说有趣。少鵹见二人正谈笑，默默示意身旁侍立的仙娥速去请陆吾传信。

陆吾很快便来回禀，说是昆仑有请，还请星河神尊移驾。

星河起身，随着他穿过楼阁，将近玄阆台时，昆仑已远远站在门口相迎，见面开口便说：“近来事务繁忙，劳你久等，殿内茶点可合口味？仙娥侍者可有怠慢？”星河同她寒暄了几句，直到坐进室内，才表明来意。

昆仑听完，细细想了想，说道：“稍等，我先令人取来仙人籍录看一下。”一旁侍立的仙娥，忙去替她取卷宗，昆仑又说道：“近来各宫都有些人手不足，前些日子又失踪了不少地仙，积下的仙务更为繁重。我尽力给你挑些聪慧清闲的，最好是身后与诸方仙门关联较少，以免随你去往那边，不尽心尽责。只是，若要带去玄英宫，总要挑五行属水的仙官才好。这样算来，只怕难寻合适之仙。”

星河只说，倒不只是玄英宫的事，她之前下界已同烈阳商讨过，两人均有意遍历诸天，并设立监察司，以统管四方。

昆仑闻言顿了顿，叹了口气：“星河，去岁三宫集议的时候，不是已定下了裁撤冗员的计划了吗？这监察司一设，上下又需多少人员保持运转？冗员不减反增。我不建议每有难解之事，便增设部门，这般层层累叠，什么事都做不成。”

星河只说，她并非是在增设监察司，而是准备合并几个分管部门，成立监察司，既要除冗员，还是先遍历三十六重天各族人员情况。总不能撤到一半发现有些氏族聚居地，竟无一人于天宫当值，空惹事端。除冗是为精简，不能只简不精，监察司统御籍录，审理积案，为的是精。为政者总要知己知彼，若守着旧本，不掌握下方情况，容易被别人牵着走。所谓庖丁解牛，牛虽庞大，当完全了解其构造，则可轻松达成目的，否则连刀都不知该下哪里。

一旁的仙娥送来卷宗，昆仑翻开卷宗，只说：“你这事发突然，我无法立刻给你回复。我大致看了一下现在的人员分布，天宫年初时开展了比武大演，许多仙官是那时定的职，要是调动过多，怕搅乱仙务。七月将至，各宫还要为下半岁集议做准备，需要呈交处理的事务冗杂，还请你且等一等，若是着急，我这边能拨出的人约莫有十数个，你看如何？”

星河：“也不是非要有职禄的仙官，闲游散仙呢？”

昆仑眉头微敛：“他们登仙多年，逍遥世外，很久没治理过各类事务了，玄英宫那边上下忙乱复杂，让他们过去，怕是更要添几分乱。”

星河：“无妨，捡那等聪慧的，要交托的事务开始也不会难，仔细调教就好。”

昆仑：“那得容我些时日，他们逍遥世外多年，相关籍录还需整理。至于监察司，我们九华宫向来司职各方籍录，若需遍历天宫，我们本有专职负责的衙署，我还未曾想过让他们并入旁部，扩大专权。你这监察司，是要与我九华并行呢，还是仍由九华负责？待烈阳归来，改天再议吧。”

星河：“并非，我们是想遍历上下三十六重天，无论是仙人、神兽、异族和神灵，还是土地、城池、工事、商业都需记录在册，定时普查更新。职权不同，并非要与你们并行。”

昆仑：“……你这需要多少人手？留下的造册怕也要积成高山。此事上下协同就已经过分复杂了，何况还要数次点校。我猜是烈阳的主意吧，想一出是一出。”

星河：“不，这是我的想法。散仙逍遥任游，常年不在你我知悉范围内，九华宫事务繁杂，管理统御起来我想也相当不易。故给他们找点事情，先合统一处，只作短暂任用，正好将他们都录入清楚。”她还有一句未曾说明，即是她欲通过此类任用，从闲职散仙中挑选贤才之士。

昆仑深吸了口气：“你既已有想法，我也没有非要反驳的意思，只是这桩事牵涉复杂，你若真想推行，还是要将细节部分整合清楚，确定此事切实可行才好。”她抬起眸，望着星河璀璨的眼睛，“你的意思我已知晓，还劳烦你能示我以谟典，告我以细节。”

星河点头：“我此行是为先同你商议我这几日所谋之事的，你所要的文书，我自然该交与，只是既要筹谋定计，于天宫人事上还需你助我几分。”

昆仑：“若需翻阅籍录，你可遣人随时前来借阅，但若要我九华宫众参与撰案，怕是不太方便。”她长叹了口气，“此事尚未成行，不该扩大知悉范围，以免引起骚动。我要的细节只是概要，以证其可行，你也不必过于忧劳。你还有事要同我说吗？”

星河：“没有了，就这两桩，扰你公务了。”

昆仑：“这怎么算扰，都是为天宫商议，何须客气。我今日并非刻意留你在外等待，而是确有紧急事务要处理。”

星河：“我了解你，事有缓急。”

昆仑：“此事说来也与你有关，你来时可曾收到烈阳的急件？”

星河：“未曾，烈阳怎么了？”

昆仑：“她于凡间发现泄露的地火之灵，刚把漏洞补上，现在正在排查是否还有旁处泄露。”

星河吸了口气，又同昆仑商议了半天，均认为既然地火有所泄露，那天水的情况也不能轻视，天水较为温和一些，便由星河遣人顺源排查封印。

星河步出九华宫的时候，橘色霞光映彻天际。天色尚不算晚，她还记得苍龙劝她早些去探视白虎的事。这几日忙碌，她一直不得闲暇，只是再拖下去，实在不好。念及此，她便去取了天枢备好的礼，往西方而去。

九华宫内，昆仑端坐高堂，静静地看着堂下少鵹伏身而拜。昆仑清淡开口：“少鵹，我九华宫司职籍录，掌天宫礼制，一言一行都该进退合度。星河神尊虽亲和，你也该长敬于心。纵是一时失礼，不分主次，苍龙神君也已频频提点于你。”

少鵹知自己先前于星河面前太过忘形，竟将她冷落一旁自顾同苍龙谈笑。少鵹作为随侍，代表的是整座九华神宫对昳耀神宫的贵重，而她轻慢了神尊不说，殿上还坐着烈阳神尊的大司徒苍龙神君。连神君都已在言语间不断提醒她“维天有汉”。

维天有汉，监亦有光。

维天有汉，监亦有光。

你看那天上的银河啊，她光明如镜正在鉴着你。

少鵹只怨自己当时头脑昏沉，神君已提点至此，还半分没有意识到大殿之上谁才是中心，难道还要神君亲口点破吗。

昆仑神尊本就因获急件不得已才让星河神尊在大殿等候，这已是极大的失礼之行，故而派出自己这等先天高位神兽侍立一旁，以示重视。结果她却又犯下这等错，纵是星河神尊不曾放在心上，若让从属昳耀神宫的人知晓，怕是西北两方天地都不会再给九华几分好颜色。

她这番行径事涉三宫，三宫本各自分权而立，若是星河神尊因此误以为九华宫欲亲太一而远昳耀，星河神尊又掌天宫各域兵马，她真是只能提头去见昆仑了。

想及此，少鵹不禁落了两滴泪：“神尊，少鵹一时忘形，请神尊重罚。”

昆仑叹了口气：“你一向乖巧聪慧，我也对你松懈下来，才让你有些心气浮躁，是我失职，你回屋去温习《仪礼》三遍吧。”

少鵹伏地：“神尊，少鵹自知罪重，愿请重惩以赎罪。”

昆仑：“不必，星河不爱苛政重罚，若因此罚了你，她才会真的动怒，此事至此便算完结，我是让你温习《仪礼》，不是为降罪于你。”

少鵹这才谢恩告退。

注：

①维天有汉，监(jiàn)亦有光。跂(qǐ)彼织女，终日七襄。虽则七襄，不成报(pǐ)章。睆(huǎn)彼牵牛，不以服箱。东有启明，西有长庚。有捄天毕，载施之行(háng)。

维南有箕(jī)，不可以簸(bǒ)扬。维北有斗，不可以挹(yì)酒浆。维南有箕，载翕(xī)其舌。维北有斗，西柄之揭。

——《诗经??大东》

译文：看那天上的银河，照耀灿灿闪亮光。鼎足三颗织女星，一天七次移动忙。 纵然织女移动忙，没有织出好纹章。牵牛三星亮闪闪，不能拉车难载箱。金星在东叫启明，金星在西叫长庚。天毕八星柄弯长，把网张在大路上。

南天有那簸箕星，不能簸米不扬糠。往北有那南斗星，不能用它舀酒浆。南天有那簸箕星，吐出舌头口大张。往北有那南斗星，在西举柄向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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