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繁有一定程度的强迫症和不轻的控制欲,他习惯在睡前规划明天的行程,小到早上几点起床后多少分到多少分洗脸刷牙都要写下来,写在手机备忘录里,并且在次日严格执行。
他会留一点时间空隙,用来应对无法提前规划的意外情况,但如果意外状况多得超出了他的空白时间预算,他会为此十分焦躁不满。
“你出现在我的世界里的那天,我的当日计划被打乱得一塌糊涂,但唯有与你有关的意外状况,发生时从不让我觉得焦虑烦躁。石榴,我眼里的世界很糟糕……”卫繁在对方时榴告白时如此说道,“……而你是这个糟糕透顶的世界里我唯一欣然奔赴的人。”
如今,方时榴坐在大雪旅馆冷冰冰的大堂里,烤着人一多就并不够分到暖意的炉火,独自打开了卫繁手机的备忘录。
今天是大年初二,一月三十号。
备忘录里并没有今天的行程计划,也就是说卫繁昨晚没有写对今天的安排——虽然大雪封山,他们只能待在大雪旅馆里,但以卫繁的性格,即便只有这么一个行程可能,他也会写下来。
他没写,说明至少到他出事前,他都还没有睡下、结束这一天的打算。
最新的行程计划备忘录是卫繁在前天、一月二十八号除夕夜写下的关于昨天的计划。
方时榴看到在这天行程安排的最后几行,卫繁写着——
【All things have rest, and ripen toward the grave
In silence—ripen, fall, and cease:
Give us long rest or death, dark death, or dreamful ease.】
万物皆有休憩,向着坟墓成熟,在沉默中——成熟、凋落、休止。
给我们长久的休息或死亡,黑暗的死亡,亦或是梦幻般的无忧无虑。
——是丁尼生的《食莲人》。
卫繁看那本诗集时,方时榴看到过。
那段时间卫繁的状态很差,方时榴翻了下诗集内容,然后给他没收了。
看着手机备忘录里那几行字,方时榴微微抿唇。
……
早饭很简单,谢揉春再是个周到的老板,显然这会儿也没心情认真做一顿多人早餐,所以只是煮了一大锅面,调料就在灶台上,自己挑面自己加调料。
方时榴没什么胃口,但还是挑了一小碗面慢慢吃着。
这时候卫繁的手机已经被她放回了口袋里,她的目光漫无目的地随意看了看,看到了桌面上的杂志。
“谢老板这里好像特别多和咏春拳有关的杂志。”方时榴状若无意地说起,然后挑了筷子面子吃,就像是随口说说。
但她余光注意到,谢揉春听到这话后顿了顿,正在吃面的汤山和汤瑶都下意识表情凝重了点,而白小川反应还大一点——他本来正在吃面,发出吸溜的声响,在听到方时榴说起咏春拳后直接停下了吸面的动作,一嘴面不上不下地挂在下巴前。
方时榴眨了下眼睛。
也不过是转瞬间,谢揉春笑了笑:“是,我这人的兴趣爱好比较无聊。其实应该放一些年轻人会喜欢的杂志,但我买的时候又觉得反正没什么客人来,来了也都是奔着玩的,没谁会认真看旅店里的杂志,所以全按着我自己的喜好买了。”
方时榴的视线回到桌面上的杂志封面上。
她看到那上面印有【xxx咏春拳协会内部刊物】的字样。
陆溪此时心大地接了谢揉春的话:“哦,对,谢老板据说还是咏春拳高手呢!我们来之前不是在网上跟来过这里的网友了解过吗,网友说和谢老板聊天听他说起来,好像是从小就开始学咏春拳了吧?”
谢揉春点了点头:“是啊,学了挺多年的……不说这个了,大家吃面吧,不然待会儿不是坨了也得冷了。虽然大家心情都不太好,但还是得吃饱。”
方时榴继续吃着面,心里琢磨着事情。
谢揉春自幼学咏春拳,那有相关协会的内部刊物很正常,而他刚才说到买杂志也不能代表什么,可能是一部分内部刊物另一部分是买的、没说那么细致罢了,也可能是没心思主动提起有关自己的经历……
但谢揉春身上本就诸多疑点,如今又加了这一条含糊不清的,方时榴不能不注意。
而且,一个资深咏春拳高手的中壮年男人,如果想要对目前死去的三个人下手——即便那三个也都是并非弱年的男人——似乎并不太难,何况谢揉春对自己的旅店环境必然熟悉。
……
吃过早饭后,众人继续聚在大堂里。
他们先是不约而同地保持着沉默——如今死了三个人,开口提这件事就难免互相猜忌,可不提这件事、闲聊旁的又显得对死亡不够敬重。
然后烟瘾发作的刘成华实在忍不住了,跟刘诗雨吵起来:“你到底把我烟藏哪儿了?”
刘诗雨烦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能不能别想着抽烟了!”
“这关我抽烟什么事,我不抽他们就能活过来啊……快点给我,大不了我到外面抽去,不让你们闻到还不行吗!”刘成华说。
刘诗雨皱着眉:“别问了,我又不可能带在身上,藏在房间里了,但现在你……爸!你别乱走!”
刘成华捻着手指,铁了心要抽烟,起身就往门口走。
刘诗雨也跟着几步追上去,把人拉住了:“爸!你能不能让我省点心!现在都已经没了三个人了,你也想死吗?”
刘成华不爽道:“其他人不都在这吗,还有谁能不被人看到溜出去,趁着我拿个烟就把我杀了不成,你长不长脑子?还教训起你爸来了,没大没小!”
“万一呢!你就不能谨慎点吗!说不定根本就不是我们中间藏了个杀人犯,是外面来了其他人藏在旅店里呢!两栋房子加那么大个院子,能藏人的地方多了去了!”刘诗雨吼道。
旁边本来想劝劝架的其他人沉默了——的确,刘诗雨说的也是一个可能,只是刚才大家都不想再去提。
反正所有人都聚在一起,不要落单肯定就不会出事了。
刘成华被刘诗雨的气势压住了几秒钟,然而他昨天没抽上两根、晚上烟就被刘诗雨藏起来了,现在烟瘾犯了实在难受,所以他还是想回去拿烟。
不过再开口时他语气“老实”了许多:“哎呀,行了,我知道你也是担心老爸我,不跟你计较了。你别这么担心嘛,那要不你跟我一起回去拿,我们两个人总安全的吧,你要不想走那你就在这边门口看着,刚好那边楼梯都能看见,杀人犯再狂也不能被人盯着的时候都下手吧!”
刘诗雨急得无语了。
偏偏这个时候安梅雪突然又掺和进来:“那个……要不我也和你们一起过去吧,正好我想要回房间拿点东西过来,但是刚才怕你们觉得我不懂事添乱,所以才没说,但如果刘叔叔正好想要回对面房间去的话,我们一起吧?”
这可合了刘成华的心了,他连忙乐呵呵地说:“好啊好啊!诗雨你看,这不人更多了吗,安全着呢!”
不止,接着考察团里年纪最大、最稳重也是最寡言少语的黄语实也跟着站起了身:“那我也一起吧,我其实也想回去拿东西。”
“其实我们的东西都不多,我想要直接把我那个背包拿过来,免得之后再过去……刚才为了放张老师,我和胡佳把103房间腾出来,东西都放去安师妹你们的201去了,现在想想完全是多此一举,该直接拿到这边来的。”
方时榴确定安梅雪脸上的笑勉强了几分,但她还是语气温和地说:“这么大的风雪,我们就别都往外面跑了,黄师姐你坐着吧,我刚好过去给你把背包拿过来就行了。胡佳师妹呢,你的背包要不要?”
胡佳抿了抿唇:“我、要不我也一起过去吧,人多也安全些……”
闻言,郭敬也迟疑地开了口:“那我也干脆一起吧。”
都这么多人了,刘诗雨也懒得再阻拦刘成华,但她有些生气,不想陪着一起去对面房子里拿东西,所以把藏烟的地方告诉了刘成华之后,就折返回位子上坐下了。
一下子走了五个人,大堂里还剩下谢揉春、陆溪和耿东风、汤山和汤瑶、白小川、方时榴、刘诗雨八个人。
白小川搓着手指干笑了声:“刚才还真像之前说谁的,那种恐怖片里说了不要落单但总有人要折腾哈……不过他们是五个人一起去的,肯定不会有事的……”
一时无人接话,在场都有些沉默。
然后还是性格活泼外向的陆溪开口打破了沉寂,回了白小川:“就是啊,他们五个人呢,能出什么事……对了,谢老板,你的狗狗在楼上好像一直没有发出动静,真的没事吗?我在想,可不可以让你的狗狗下楼来玩,转移下大家的注意力,不要这么沉默着……”
没想到谢揉春还没说话,白小川倒比他还急:“不用了吧!”
陆溪愣了下。
白小川也顿住,然后支吾地说:“我……我怕狗……所以才这么激动……而且谢老板不是说过了吗,他家狗胆子小还凶,以前就咬过人,现在咱们这么多人在这里,万一被咬了谁负责啊……自家狗自己知道,如果狗狗在楼上真的不好,谢老板自己肯定会去看的,我们就别瞎操心了吧……”
闻言,陆溪不好意思地说:“也是,对不起啊,我说话不过脑子了。”
谢揉春说:“毕竟出了这么多事,大家心里都乱。唉,也不知道山路什么时候能通,这手机也还是没信号……这样坐着干等也没法确定山路的情况,我在想要不待会儿他们都回来了,我们多几个人一起开着我的车去下山路那边看看?”
虽然说了大家都聚在一起比较好,但现实问题也得面对,谢揉春这话说得没错,而且如果可以的话大家自然是希望山路早点通了才好。
拿烟的刘成华和回去拿背包的四个博士生在十分钟后平安回来了,刘成华迫不及待地一拿到烟和打火机就开始抽了、回来之后就站在门外没进来,四个学生则回到了大堂内。
安梅雪和郭敬把背包放到了门口的地方,胡佳见状也放了过去,但黄语实却抱着背包放到了大家围坐的地方,就放在位子脚边、人人都能看见。
方时榴注意到这四个学生之间气氛不对,有些强装无事的感觉。
“感觉你们去了好久,我们都开始担心了。”谢揉春开口道,“正准备出门去看看你们的情况,幸好你们都回来了。对了,我们刚才在想,最好还是几个人一起去看看下山的路那边通没通,万一通了也就不用在这里煎熬了,你们觉得呢?”
郭敬尴尬地笑了笑:“我和梅雪的东西还没收拾嘛,就花了点时间……那现在出去吗?谢老板要去的吧,我也一起?”
谢揉春说:“这里离下山的路口不近,得开车去,我肯定得去,然后刚才你们不在,我们就先商量了下,觉得要不我、小川同学和汤山同学三个人去,咱们这里女孩子多,总不能让她们落单,就剩下郭敬同学和耿先生……还有刘先生你们三个男士在这里以防万一,可以吗?”
郭敬对去不去看山路没什么想法,闻言点点头:“好,我听安排。”
谢揉春他们三个开着车离开了大雪旅馆之后,旅店大堂内沉默了会儿,然后方时榴突然开口,直接问道:“你们几个同学间闹矛盾了吗?”
在座众人都愣了愣,被问到的黄语实、安梅雪、郭敬和胡佳更是不约而同最开始没藏住那点慌乱。
方时榴看着他们的神情,感到了诡异的熟悉——她是主攻刑事案件的律师,不止一次在心虚的当事人脸上看到过类似的情绪。
“没有啦,张老师和赵师弟出了事,我们心情不好而已。”安梅雪最先回道,其他三人附和。
方时榴没有追问,只点了点头:“那就好。现在形势不好,你们要是还闹矛盾,就真不太平了。我在想,我们大家还是团结起来比较好,毕竟凶手太过厉害了。”
闻言,胡佳有些惊疑:“为什么说凶手……”
“按有凶手的想法来推论,住在104号房间的张教授和**同学接连遇害,一个死在了房间里,另一个被发现时在院子里的雪地中,正常来想这个过程中应该会发出不少声音,可即便是就住在隔壁103的胡佳和黄语实二位同学都完全没有注意到声音——虽然也有可能是的确睡得太熟了——但总之,我想我们可以按凶手的武力值很强、甚至能够同时压制住两个成年男性的可能来想。”方时榴不疾不徐地说。
胡佳和黄语实抿了抿唇。
“那个……”陆溪接着却迟疑地开了口。
众人看向了她。
陆溪眨了眨眼,不确定地说:“我不太肯定啊,因为我当时也睡得迷迷糊糊的,但我是趴在窗户边的桌子上睡的,可能就睡得没那么沉,反正就是……我好像听到过一点声音,有点像是……我真不太肯定,但反正现在没别的线索,我就说一下,我刚才是没想起来,现在想起来了我就藏不住事……”
听得出来,陆溪的确是非常不肯定,所以很担心自己的话产生误导效果,于是百般打预防针后,她才接着说下去。
“我不确定时间,但我模模糊糊的确好像听到过有重物落地的声音,还有点闷闷的,联系上张印教授躺在雪地里这个事,我总觉得……当时那声音不会是张印教授落到院子里的动静吧……雪那么厚,响声不够大好像也合理……”
陆溪犹豫着说完,几个学生都变了脸色。
安梅雪急匆匆、满脸担忧地追问:“那你当时听到了声音,有没有出来看看呢?看到什么了吗?”
陆溪摇头:“我没有,要是有的话,我不至于现在才想起来说,我当时实在困了,感觉听到了声音但没那劲出门看……不好意思啊。”
就像是偷偷熬夜后早晨赖床不起的时候,被亲妈强行叫醒提醒起床后要做什么事,就算当时迷迷糊糊应下了,真醒来后也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猛地想起来了也大多只有“我妈好像叫我做什么事了”的印象,非得另有提示才能恍然大悟找回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