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时榴是个刑事律师,接触的案子性质大多与真善美沾不上边,而她又是个工作狂,精神长时间高度紧绷。
所以,当她得知共同生活的母亲车祸去世的消息时,高度紧绷的神经霎时崩断,即便处理完了母亲的丧事又过了一个月,也仍然没有变好的迹象,为此不得不一再停止工作。
为了能够恢复正常的生活状态,方时榴选择了看心理医生,但她本能地排斥向人坦诚地剖析自己,于是看心理医生的行为不仅没有缓解她的情况,反倒让她开始失眠、经常整晚只能睡着一个小时,吃了安眠类药物虽然可以睡得更久了,但第二天她的状态会很差。
因此,方时榴暂停了和心理医生的会面。
但失眠的情况并没有得到改善。
不过她已经可以强打精神、若无其事地回去上班了。
恢复工作的一个星期后,律所合伙人生病住院,方时榴在医院附近买花准备去探病,从而走进了卫繁的店。
“今天有插花送花束活动,要试试吗?”那是卫繁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后来方时榴才知道,这人第一次见面就对她说谎——压根没什么插花活动,只是那时候卫繁自己正好在插花消磨时间,顺口说出来当了借口。
那天,在方时榴走进店里后,卫繁几乎是丧失自制力地陷入了那种叫一见钟情的情绪中。
方时榴对插花没什么兴趣,也不介意为了探病花一束花的钱,但那时候她还排斥着医院这个最后一次见到奄奄一息的母亲的地方,为了拖延时间,她点了头。
如果卫繁愿意,那么他会是个很擅长于聊天的人,这大概也和他曾经做过心理医生的职业经历密切相关。
那天插花的作品虽然不怎么样,但方时榴觉得和卫繁聊得很愉快,于是在卫繁提出加微信好友、方便之后花店有活动通知她时,方时榴没有犹豫地同意了。
卫繁虽然不爱把从前的职业习惯带到生活的方方面面中,但毕竟那曾是他人生的一部分,和方时榴多交谈一些时间,他就可以说是轻易地发现了方时榴携有的心理问题。
也发现了方时榴对心理医生的排斥。
正好,他已经不是心理医生了,心理医生的职业道德也不能允许他和自己的病人有私人的发展。
——幸好他已经不是心理医生了。
这算是他做出改行决定以来第一次体会到了真切的“庆幸”。
虽然已经不从业,但不妨碍卫繁用掌握的理论知识和实践经验不动声色地帮方时榴走出阴影。
在这个过程中,卫繁知道了母亲车祸离世对方时榴打击那么大的原因——当然,母亲离世本就是一件打击极大的事,不过在方时榴身上的性质相对更特殊一点。
方时榴出生在一个并不美好的家庭。
因为父亲是中学老师,又是祖父母的独子,母亲在操持家务方面也勤劳精明,所以方时榴的家境和生活环境倒也谈不上穷困。但家里只有父亲这份收入来源,父亲就业的学校只是一所乡镇中学,所以也的确算不上富贵,不过在当地还过得去。
单从经济情况来看,似乎也说不上多“不美好”,然而事实上——
在这个非常传统的男主外女主内家庭中,有极度大男子主义和有绿帽癖一般极端疑心的父亲,有性格懦弱忍让成性似乎觉得眼泪可以冲刷掉苦难的母亲,还有一个受惠于独生子女政策但并不受重男轻女的父亲和祖辈喜爱的女儿方时榴。
方时榴从小到大几乎都没有见过慈爱的父亲,对父亲的印象只有严苛、冷漠、不近人情,会在她兴高采烈拿回优异的成绩单时说一句“你要是个儿子,在我的遗传下只会考得更好”。
有那么几年时间,父亲还总是怀疑母亲出轨、方时榴并非他的女儿,因为作为一个生物老师、他知道生男生女其实是由男人的染色体决定的,而他自信地认为:“我不可能生不出儿子,一定是你妈趁我在学校辛辛苦苦上课的时候偷人了。”
这样一个父亲,在学校里却十分温和慈爱,不论男学生还是女学生都敬重他,他从未在课堂上说过那些打压亲生女儿的话——某种程度上倒也算是他那些学生的幸事。
而母亲……方时榴对她怒其不争,哀其不幸,又忘不掉在那个所谓的“三口之家”里,母亲对父亲再如何伏低做小,却也总是护着她这个女儿的。
方时榴见过别的因为独生子女政策而被迫只有一个独生女的重男轻女家庭,那样的家庭里往往连本该最亲近的母亲都会对女儿埋怨说“你要是个男孩就好了”。
可至少在这一点上,她的母亲从未伤害过她。
方时榴读书早,直到大二才满十八岁成年,而那年她生物学上的父亲表示:“按法律义务规定,我养你到成年就够了,我的义务已经履行完了,以后我不会再给你一毛钱,你那些学费、生活费自己看着办吧。”
好在方时榴十岁后就的确没再对他、对这个家有过不切实际的期待,上了大学后就开始勤工俭学攒钱,倒不至于因为父亲的釜底抽薪而陷入困窘。
但母亲为此数度以泪洗面、自责懊悔,甚至难得壮着胆子跟父亲唱了多次反调,而每次唱反调都往往以被殴打结束。
“石榴,妈妈对不起你,都怪妈妈没本事,手里没钱,让你一个十多岁的女孩子自己打工,谁家的姑娘这么受苦啊,别人家那嫌弃姑娘的也没狠心到大学都不供了啊……我们家石榴怎么办啊,都是妈妈的错……”
方时榴曾经很讨厌“石榴”这个小名,因为她第一次接触到这个词所指的水果是在镇上一场婚礼上,人家说石榴是多子多福的意思。
当时方时榴已经知道自己这个女儿不受母亲以外的家里人待见了,他们都想要个儿子。
所以方时榴讨厌起了被叫“石榴”,闹起了别扭。
“不是的,宝宝。”母亲对她说,“你叫方时榴,时榴的意思是你出生的时候是石榴开花的时节,小名石榴也是因为这个,如果有不好的意思,就不会特意用时间的时,直接用水果那个石榴做大名了啊,是不是?”
年幼的方时榴勉强哼哼两声。
母亲接着说:“而且啊,宝宝你还没学到呢,石榴不只有多子多福的意思哦,它还有吉祥如意、平安美满的意思呢,象征着人生红红火火、生活蒸蒸日上,咱们是那个石榴。”
这下年幼的方时榴被说服了,很高兴。
后来她才知道,她的小名“石榴”是爷爷奶奶起的,的确是念多子的意思,本来甚至还想给她大名叫石榴,说是毕竟读书人家、就不起招娣盼儿那样的名字了,而且他们儿子工作重要、是别想要第二个孩子了,起个石榴就当满足一下老人家的念想了。
方父觉得老父母言之有理,但又觉得“石榴”直接当名字太俗,而且怕被人拿捏着多子多福的寓意说事,于是有些犹豫。没什么话语权的方母趁机提议,说女儿出生这会儿正好石榴树开花,要不就叫时榴吧。
于是,皆大欢喜。
——知道这个事实时,方时榴已经高中了。
对此,她反应平平。
她喜欢母亲告诉她的那个解释,她也会为自己的名字做注释,她就是繁荣美好的石榴。
古诗有云——
英英石榴花,不火而自晰。
方时榴大二之后没再回过那个所谓的家,不过还是会和母亲通电话。
大学毕业后,方时榴从母亲那里听到了毕业快乐,以及一件滑稽的事——“家人们”希望母亲生二胎,说不定还能拼个儿子。
方时榴当时说:“妈,要么你拒绝他们,然后你可以来找我,我的工资尚且够养活两个人。如果你拒绝不了,那我也鞭长莫及,我可以赡养你的下半辈子,但更多的,我做不到,因为我不愿意,你明白的。”
方时榴不知道母亲是如何拒绝的,但总之她拒绝成功了,高龄产妇生二胎没有成为她的人生经历。但她也没有来找方时榴。
“妈去了也帮不了你什么,平白给你添麻烦,你才刚毕业,养好你自己就很棒了,妈妈还年轻着呢,不要姑娘养,等你赚大钱了,妈妈再去找你享福啊。”
那年方时榴刚毕业,读书早的她当时二十一岁。
五年后,二十六岁的方时榴从母亲不太好的语气中察觉端倪,追问后得知父亲想要和母亲离婚、再婚生子,而为了保全自己的名声与颜面,父亲那边的亲戚帮忙对外宣称是方时榴的母亲早年出轨、方时榴就是个私生女,还说不然谁家闺女能上了大学以后就不回来啊,都是没脸回来!
方时榴的母亲因此绝望崩溃。
“妈,离婚吧,你来找我。”方时榴当时冷静得她自己都觉得奇妙,“我刚买了房,住得下。我现在工作越来越忙了,你来陪我,还能帮我打扫卫生做做饭,你来吧。”
让父母离婚的念头,方时榴其实冒出过不少次了,最想要说出口的一次就是母亲被催生二胎那时候。
但方时榴太了解母亲,让她离婚太难了,所以那年方时榴也只说让母亲来和她一起生活,没提离婚的事。
对于方母来说,丈夫要离婚,婆家亲戚没人帮着她,娘家亲戚更是早就疏离了,女儿也支持离婚,还给了她后路,于是她又哭了几场,便在方父表示“只要你老实离婚,我可以给你点钱”后点了头。
再然后,方母到了方时榴所在的城市,小心翼翼地和虽然通话没断但毕竟许久没见过的女儿、还有几乎处处都让她觉得陌生的大城市相处。
就在方母摸清了附近的地标、菜市场和超市,还在小区里认识了几个买菜搭子,甚至被起哄着开始参加广场舞的时候,她出车祸去世了——
那段时间,方母虽然胆怯,但又怕被女儿嫌弃似的努力融入新生活,其实效果不错,而且不论最初努力走出大门是因为什么,她后来的确是有了开朗的迹象,所以那段日子方时榴虽然工作照样很忙,但心情很愉悦。
母亲车祸的前一天,方时榴刚结束了一个案子,收到了来自委托人的一笔不菲的律师费尾款,正盘算着当天睡个懒觉,然后跟律所合伙人说一声请个假,带母亲好好在市里各大景点逛逛。
没成想第二天早上她还在懒觉中没起床,突然被电话惊醒,赶去医院只来得及看到奄奄一息的母亲最后几分钟。
方时榴脑子里的弦就在那一刻嗡地崩裂了。
她甚至质疑自己是不是不该鼓励母亲离婚,如果还在从前那个小镇,无论如何至少母亲还活着。
……
直到后来,那段时间因母亲离世而产生的创伤,在卫繁无形之中的循循善诱下开解了不少,然后方时榴选择了回小镇去一趟——母亲的户籍仍在老家,去世后需要销户。
虽然因为方时榴的拖延,规定的一个月内销户时间已经过去了许久,但好在造不成什么严重后果,带上相关文件照常办理。
也是那一趟,方时榴顺道去了久未谋面的生物学上的父亲所教学的学校大闹了一场。
没想到人到中老年,这个父亲已经患有血压问题经不起刺激,直接给气得住院了。好在都是家事,外人不好置喙。反正最后方时榴把她父亲小心翼翼维护了大半辈子的名声搞得一塌糊涂后,没等人出院,就离开了那个她长大的小镇。
回到工作的城市后,方时榴神清气爽,特意去了卫繁的花店请他吃饭,理由是:“这段时间跟你聊天很开心。”
卫繁的确帮她解决了严重的心理问题,不过睡眠障碍这方面只是有些缓解、没能彻底解决,卫繁推测大概是创伤阴影,毕竟方时榴当初是在舒适的睡梦中被死亡铃声吵醒的。
他尝试了一些办法,最终只能通过让方时榴睡前喝一杯牛奶的方式作为心理暗示,换得一夜安眠,但方时榴仍然很容易被惊醒。
而关于卫繁曾经是心理医生的事,方时榴起初并不知道,只是觉得卫繁这个人十分擅于倾听和交谈,相处时不仅开心还非常轻松,甚至让她不介意告诉对方自己的成长环境、也不担心话题太沉重让对方不高兴。
而且两人间的交流是相互的,方时榴会述说自己的事,卫繁也会分享他的成长经历,这样的有来有往让方时榴感到安心。
在交流中,方时榴得知卫繁和家里也关系不好——准确来说,卫繁家里已经没其他人了。
在卫繁挺小的时候,他的父母还是做小生意的,虽然经常忙得没空管他,但卫繁早熟也用不着父母操太多心,总之一家三口日子过得紧凑热闹,整体颇为和睦。
直到卫繁八岁那年,父母的生意越做越大,家里很快富贵起来,到卫繁小学毕业时,父母的公司已经有百人规模了,“富贵非凡”这种程度自然没达到,但对比从前的日子,说是富贵非凡也没多大问题。
而与此同时,卫繁父母之间的关系越来越差,两人对卫繁的关心和爱护也越来越罕见。
卫父振振有词说家里已经不需要两个人都在外忙了、想让卫母回归家庭照顾儿子,卫母冷笑说卫父就是想独吞两个人一起打拼出来的事业、把她赶出公司了他才好找年轻的偷情,两人为此争执不休。
最后因为卫母的身体原因——早年怀孕生子时仍然辛苦操劳,落下了病根——加上卫父说了软话,表示有个人在家对孩子好,夫妻俩也有更多时间相处,所以卫母回归了家庭。
然后毫不意外的,卫父出轨了,卫母在查出癌症的当天得知了这件事。
那年卫繁高一,卫母在他放假回家时带他出门玩了一整天,回家后让卫繁到院子里帮她拿东西。
卫繁到了院子里没找到母亲说的东西,正想回室内再问问,突然听到母亲在楼上叫他。卫繁抬头看去,看到母亲的身影在夜色中映在阁楼的窗户玻璃上,然后她推开本来只留了透气缝的窗户,对楼下的卫繁笑了笑。
接着她毫不犹豫地翻出窗户,在卫繁的目眦欲裂中跳了下去。
当时他们住在一栋三层楼的别墅里,屋顶还有挑高,就弄了个阁楼,卫繁的母亲落在院子里的瓷砖地面上,几乎是当场就没了气息。
迸溅的血花落到了卫繁的脸上。
“她是确定了我在看着她,才跳下来的。”卫繁记忆犹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