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又是几年光景过去。
在下榕树村,大体还都是当年老样子,只除了新长大的一茬娃娃们去乡里读了初中,更大的娃娃走了外乡讨生活。
成才和许三多现在也是读初中的大娃娃了。
中考在即,连一向玩心大的成才也不得不耐着性子捧着课本好好复习。
许三多倒是心无旁骛,可惜仍然扔不下家里的农活杂活,好在,他一向一根筋,他有足够的钝感去等待着面对那不算人生关口的一关。
一个聪明,一个踏实,倒也不必家长多操心。
而更残酷的现实恐怕是,作为家长的成老爹和许百顺并没有功夫操心,也并没有想过要操心。
农村的家长啊,盯的都是自家的一亩三分地——不开玩笑,真的是地,毕竟要指望着地里产的粮食吃饭呢。
哪怕是一村之长,眼光也超脱不到村子外头去。能愿意让孩子外出打工的家长,已经算是很开明很目光长远的家长了。
而寻常初中毕业的孩子,也不过是在家里帮着干农活。男孩子还会有家长筹算着想个出路,或者上个技校,或者去当个学徒。女孩子就只有嫁人一条路可走了。碰上疼孩子的家长呢,把姑娘留几年,长大一点再给安排相亲结婚。更多的,是在初中毕业不久就直接相亲嫁人了。
老成家和老许家没有姑娘,倒是不必想着嫁女儿的事。
可给家里的男娃娃找个出路还是一桩大事,得细细的想想。
村务正事之外,成村长最近揪心的就是这桩事了。
去乡里初中找老师问过了,成才考个高中倒也不成个问题。问题是,考上了高中,然后呢?读上三年,考大学?
成村长抽一口烟,在缭绕的烟雾里摇摇头。
莫说这十里八乡的,就没几个考上过大学的,起码在他上榕树下榕树这一片地上,几十年也没见出来个大学生。
是,他家成才是十里八乡有名儿的聪明娃。但是上大学这个事儿,那哪能说得准呐。他老成家还真能就在这一辈上,祖坟冒青烟了?
成才啊成才,也不知道,将来要成个啥样的才啊。
成才自然不知道自家老爹在愁啥。作为一个初中生,说实话,他根本不理解老师为啥突然把他们的课业盯到那么紧。明明初一初二的时候还好好的嘛,该学了学,该玩了玩,怎么到了初三突然开始严防死守抓学习了?
成才疑惑,可也实在没人能问去,他身边跟他一起玩的,一伙人数遍了找不出一个会算三的三次方等于几的,问他们也是白问。
至于问老爹,看看自家老爹发愁的模样,也不好去打扰到。成才虽说因为是家中独子,有骄纵之嫌,但也是个贴心的好娃娃。他知道父亲最近为“大泽田”的事情发愁,就不必拿这种小事去烦他了。
至于许三多,他不是没问过。许三多把脑袋从书本里拔出来,惊奇地看着成才哥道了一句:“成才哥,你咋来了?”
感情这位主儿压根没听见成才问的是啥。
难得的两人没打打闹闹,可立马又气的成才上手呼噜了一把他的后脑勺。
许三多咧着嘴笑呵呵也不恼,还附送两排大白牙。
“你再问,你再说一遍,我就听见了。”
成才翻着白眼瞥他,“我是说,为啥老师成天说不要压力太大,好好学,放轻松。他说的是啥压力啊?村里恁多上学的学生,不是都这么过来的么?为啥要有压力?天天说,天天说,弄得我一脑袋雾水,还真有点压力了。”
许三多眨巴着眼,“老师说,好好学习,那咱就好好学习就完了。压力是啥?大气压强会,会产生压力。”
得,白问了。成才学着大人的样子搓搓脑袋,搓搓脸,决定骂骂自己——怎么就呆到来问许三呆了呢!
这也是乡村教育缺失的地方,老师们自然是知道学生们在初三是要面临升学压力的,家长们是全权放手孩子的教育问题的,通通打包给学校老师,自己压根没有要沾手的意思。
学校老师和家长,也是没有相互沟通的想法的。
这就导致了,老师忘了告诉学生,你们读完初中之后,是可以继续读高中,继续学业的。
这本身是个常识,从老师的角度看,这还用说吗?十三四岁的娃娃,初中毕业不继续读书,你要干啥?
但是从学生的角度,身边多的是上完初中就无所事事的半大小子,了不起一点的外出打工去了。
他身边的世界告诉他世界上的初中毕业生有这两条路可走,却无法告诉他,不只有这两条路可走。
他缺少一个引路人来告诉他,他走的路该有怎样的方向,在这个一片纯然的少年时代。
悲剧的是,在以后更加重要的青年时代,他仍然缺少一个引路人,来告诉他如何走好既定方向的路。
因为这,他将披肝沥胆抖心搜肺地去寻找,寻找被他缺失在了青少年时代的心神。在一个个辗转不能成眠的夜晚,他不得不用孤独,拌着自己最珍视的情感,把自己那不够稳定的心神安放在胸腔里。
那时的他将会想起,想起今日那从许三多嘴里说出的大气压强产生的压力,真的逼着迫着他去自己胸腔里寻找这段过往。然后让他明白,许三多今日的一派淡然,今日的重压之下心无旁骛,是源自他坚定的选择,他虽然不曾看清前路,但他笃定前方一定有路可走,而他不曾因人云亦云而惶惑,他走的踏踏实实。
虽说是“寒来暑往往来勤,不见当年旧颜色。”
但是,有些东西,他还真就没什么大变化。
正如当年那位师部干事的预言,驻守新垣县的部队中,高垣高营长果然没能往上高升,至今仍在营长的位置上晃悠。
若是当年那位师部干事知道了,八成还要嘀咕一句,怎么还没复员呢啊。
但是高垣的心思半点没放在谋求高升上,他最近正为家事烦恼呢!
虽说早就打定了注意,要和家里老死不相往来的,可他收到了一张照片。
高垣毫不怀疑父亲的能量,对于父亲如何跨军区获知一个中级军官的消息和所在,他无意去猜测,更不想从身边人身上下手查。
毕竟,法子也就那些,而他一个已经自我放逐了的人,对所谓的背叛、监视早已冷了心。
他收到的是一个小女孩儿的照片。
小小软软的身体,花骨朵儿一样的笑着,背景是家里的院子,就站在当年他种的山茶花旁边——那时他为自己未曾开始便不得不终结的初恋种的。
高垣细细抚摸小女孩儿的脸,眉眼间,能看到自己的影子。
高家人的大眼睛,双眼皮,这一看就是高家人的骨血。
高垣恍惚了一瞬,翻到背面,张扬霸气的字体像一只张牙舞爪的老虎,虽是百兽之王,却还不懂收敛锋芒。
高垣一眼就认出这是弟弟高城的笔迹。
高妤。
姓高,在自己家拍的照片,在自己种的山茶花旁边。
什么用意昭然若揭。
可是,高垣想不明白,这女孩儿怎么就跟自己有关系呢?
难道她是,我的女儿?
怎么可能呢?
父亲的信就在手边,有了这张照片,这次就由不得他不看了。
信中倒也没有多少温情言语,年近半百的将军从不知服软二字,更何况是对着自己寄予厚望却毫无孝顺之心的长子。
心中只有寥寥数语,高城马上就要从军校毕业了,想听听他的意见;孩子已经三岁了,还从来没有见过爸爸,家里人有矛盾,可是和孩子无关,你难道让她小小年纪不知父母吗?
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让他回家一趟,见见家人,见见孩子。
他无法拒绝。
若说见了父母只能增加乏味,可是能见到弟弟高城这一点还是很能吸引他的。至于马上毕业,高城才大一,怎么毕业。
最重要的是,他需要一个解释,解释这个小女孩儿的来处。
他不记得婚后与妻子有亲密接触,更不记得离婚时与她有就抚养孩子的问题有交流,那么这个孩子,从哪里来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