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一个人有多简单?】
抬手,落刀,收鞘。
就好像把大象关进冰箱一样。
审讯室的光线有些刺目,叶坞蜷缩着身体眯起眼,无机质的眼睛渗出些许眼泪。
“叶坞,14岁学生,在珖宗二中上初三。”一位记录员抱着笔记上前,她的面色疲倦,看上去没日没夜忙了很久,“‘剥皮鬼’案件发生后,她失踪了接近半年。直到今早凶手再次作案,她才在北环路上被人发现,身上除了一件棕色外套,其他衣服还是失踪那日的夏装。”
“我以为她是才从凶手的监禁下逃出的,但这女生仿佛精神状态存在问题,还以为自己在失踪那天。直到我告诉她今天的日期,她便开始神情恍惚,自此之后说出的所有答案都是:我不知道。”
听她汇报的是市局特请来支援县区办案的警二队老大林飞云。因为凶手流窜多年再次犯案,手法凶残,还是在学校被打扫人员发现的,根本来不及控制消息。舆情压力过大,县局顶不住了,才打申请让林飞云带下属苏文来此支援——听说林老大破案效率首屈一指,因为恰巧在附近休假,才让县局捡了漏。
“叶坞是留守儿童,家里有个弟弟。父母说她很乖,每次成绩都是班级前十,过年连杀鸡都不敢看,和同学的关系很好,怎么会跟杀人案扯上关系——但老大,我觉得这人的话更不正常。”苏文低下头,对着记录员整理的信息,纳闷念道,“她的同学都说过她人神神叨叨的,人品也不太好。失踪前段时间还偷过班费,被停学回家闹得整个学校人尽皆知,回来的时候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十分离谱。这也算和同学关系好?我怀疑这家人有问题。”
“是的。”一旁的记录员平静回答,“为此我查过这家人在叶坞失踪后的举动。他们什么都没做,连寻人启事都没贴,好像根本不在乎这个女儿。”
几人的目光透过监控看向蜷缩在座椅里的少女,一时间说不出话。
“你好,我是苏文。”年轻的辅警苏文决定亲自出马,她坐在叶坞对面,尽量让自己的表情显得很温柔可亲,“你的嫌疑不大,我们只是例行询问而已,不用有心理压力。我知道你的记忆出现了问题,但为了避免更多死者的出现,你能回答我几个问题吗?”
躲在光后的叶坞一句话也没说,她毫无动作,仿佛一个安静的影子。
“叶坞,看着我,”苏文没有泄气,反而认真地说,“想想你的朋友,你的老师,他们都在危险之中。凶手逍遥法外,现在你是我们唯一的线索。”
这试图感动人的话大概唯一的作用是感动了苏文自己,叶坞不仅一声没吭,头反而更低了些,透出些许不愿发声的怯懦——如果苏文瞧不出那是嘲讽的话。
身侧一直安静的老大林飞云猝然开口:“叶坞,你在前些日子偷盗物品被发现,我们合理怀疑这次案件是你怀恨在心,蓄意报复。”
她为什么这么说?
苏文比叶坞更迷茫——她当然知道这个女学生不可能有杀人的能力,所以老大是想刺激对方,想从中获取信息。但这种说法又是什么依据?
在一片静默下,叶坞竟然慢慢抬起了头。她表情安静,眼睛不知何时蓄了泪水,显得几乎有些可怜。她一字一句说:“那是诬陷。”
苏文还没来得及为老大的警犬鼻子叹为观止,行动超过脑子迅速联系同事进行下一步审讯。
不久后,耳机里传来记录员同事迟钝的声音:“我刚问了叶坞的母亲。说起一年前叶坞偷盗财务的事,她说其实是同学间的矛盾,不过是那个班长不小心误认了。因为事情解决了很久,所以没当回事。“
【我问这是叶坞对母亲自己辩解的吗,怎么确保事实是什么样?她说不是,叶坞的班主任——就是本案第一位受害者,早就对叶坞家长承认钱是班长放错位置忘记了,为此还让班长主动来给叶坞道了歉。但奇怪的是真相反而没人知道,学校里绝大多数学生都认为叶坞是个小偷。】
嫌疑人说完那句话,再次对一切闭口不谈。众人着急上火,直觉跟警犬一般的林飞云没吭声,他们就拿这人一点办法也没有——要是对一个未成年严刑拷打,这里的所有人都别想干了。最后就连苏文放了狠话说“你这是包庇罪犯,要去坐牢的,这样一辈子都毁了!”,可惜还是无济于事。她急得上火,老大林飞云则喊了其他同事接班。两人离开了审讯室,苏文听完记录员的报告,几乎眼前一黑,说:“什么破事,这学生做错了事还要诬陷受害者?”
林飞云抽了根烟,摇了摇头,若有所思说:“我倒觉得不是学生自作主张不敢承担责任,这事班主任不可能不知道,就算不是她自己压下去,也是她默许的。”
“什么!”苏文大惊失色,“她有病吧?这东西有什么好隐瞒的?”
林飞云的神情冷淡,说:“我现在怀疑这场校园霸凌就是她组织的,去旁敲侧击一下其他学生的态度。”
苏文接了命令很快就冲了出去,她凑到角落跟连线员絮叨了片刻,很快有人前来审讯室门口,给几人带来了答案。
“方向没错老大,虽然这件事明面上只有那个班主任和班长参与,但有同班学生说当时有四个女生都去了老师办公室,回来统一口径,都说叶坞是小偷。那四个人就是本案的四个受害者,看来叶坞的嫌疑板上钉钉了。当时身处办公室的老师首先报出的这四个人,看上去受到了惊吓。她倒是知道偷窃事件的真相,不过并没有多做什么——她说她也没想到这同事能干出这么畜生的事,这不是把小姑娘架在火上烤吗?”
“不过凶手目前还没对她动手,看来是不太在乎。不过这老师也提到了另一个情况——当时因为被诬陷心情激动的叶坞出现过短暂休克,班主任直接联系校领导强行拦下了他拨打120的行为。四个学生则隐瞒了叶坞的状态,最后还是那个校领导害怕担责,在那位老师的帮助下私自联系学生父母接人。他们来到学校,才把处于半昏迷状态的叶坞送去医院。后来医生说要不是就医及时,她根本活不到当嫌疑人的今天。”苏文报告,“这件事被班主任压了下来,之后所有的学生都认为是叶坞因为拒不承认被停课回家。所以当时参与隐瞒的所有人都成了受害者,一个也没缺。看上去是杀人未遂所以为此偿命,真是报应。”
“但老大,我一直想不明白。”苏文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说,“虽然我一直相信你的直觉,并认为老大你的破案率高是因为本人是个天师有阴阳眼能把死者也拖出来审。但当年‘剥皮鬼’的办案人员根本没有对叶坞产生过怀疑,因为她只是个学生,根本不可能有心力犯下杀人剥皮的案子——她想这么做也不会有那个力气。现在就算她的确有被怀疑的理由,我依然觉得是有人为她【复仇】。”
她手里是记录员方才整理的受害者名单:
“死者田星,珖宗二中的支教老师,被剥下人皮挂于珖宗二中不远处的郊林,尸体所在处是第一现场。现场发现除受害者外另一人的脚印,经鉴定为身高175的女性。奇怪的是凶案现场没有提取到任何指纹,凶器也不见踪影。当天没有雨,但血迹停泊于尸体腐肉下,很干净,仿佛死者是被一点点放干了,根本无法依照血迹判断凶手的身形——甚至有可能凶手身上根本没有沾到血。当时没有对学生进行全部排查,她的身份是叶坞的班主任兼音乐老师。”
“时隔半年凶手第二次作案,造成二死二伤。现场干净得瘆人,没有任何外人的痕迹。第一位死者是珖宗二中的学生蒋天依,死因是被十八根钢钉穿过身体失血过多,其中有五根穿过内脏,整个人被挂在学校班级讲台的黑板前。她是叶坞的同班同学。那场拒送医的事件前的诬陷行动,她是第一个指认叶坞偷盗的人。案件发生后她面色平静地对全班同学道歉,说自己对大家管束过严,以后会修改自己的行为。她认错仿佛诚恳,却对污蔑受害者叶坞的行为闭口不谈,反而想借此收拢人心,道歉之后就和同学谈笑——真可怕,难道她没有良心?”
“第三位死者的死亡时间与第二位间隔不超过半小时,这也是我判断叶坞不是凶手的原因——除非她会传送出门,否则时间上肯定不允许。她同样是叶坞的同班同学,母亲则恰巧跟那死了的班主任一样,是个音乐老师。但死者本人的天赋倒实在不行,没走成艺术,文化也勉勉强强。平时生活作风更像个混混,一向擅长仗着母亲是老师没人敢动她,随意殴打霸凌女同学,也包括叶坞。”说完,苏文纳闷地想,“怎么这县学艺术的都那么畜生呢?感觉这种情况很容易让我对这个高雅的艺术殿堂产生心理阴影啊……”
“剩下重伤的两个小姑娘,一个被生挖了两只眼和一根舌头,周围组织坏死得彻底,估计这辈子够呛能手术恢复。另一个截了两条腿,肉被做成包子让自己吃了一半。两个人的精神状态都很差,无法进行常规问话,起码要等到恢复之后——虽然我很难保证她们受了这样的伤,会不会直接疯掉。她们其中一个叫贾佳琪,是叶坞的前桌。有学生说她有一个玩具,很喜欢摆在桌子上。而叶坞常常盯着那东西发呆,这贾佳琪便一直声称叶坞想偷走,但说了半年也没有人看上。这次刚好被她逮到机会,欣喜欲狂,主动去给班长当了证人,去佐证叶坞本来就喜欢偷东西。另一个家里是开包子店的李英珍,有人见到她发现叶坞来店里买东西,兴高采烈地把包子扔在了地上,说你只配吃地上的。当场被父母口头教训过,但不仅不反省还很嚣张地骂人。叶坞后来跟一位同学提起过她家的包子是从地上捡来卖的,很脏,被那学生透露给了李英珍,这人怀恨在心,想报复回去。”
“这些人的死法都太凶残,凶手的心理素质一定强悍到了一定程度。Ta应该是叶坞熟悉的人,我提议深挖她的社会关系!”苏文笃定道。
“不,这反倒没意义。”在附近等候的记录员摇摇头,说,“叶坞算半个留守儿童,从小被爷爷奶奶养大。我们走访过她的邻居,几乎所有人都说她是个善良听话的女生,她的生活圈小得可怜,被排查了个遍也没有痕迹。她没有机会,也没有任何可能结识有机会为她‘复仇’的人,这也是这班主任能无所顾忌组织霸凌的原因。当初她失踪时,身边便早就排查过不知多少遍,根本没找到任何嫌疑人——她甚至连放学都没走过小路。如今就更不可能找到凶手了。我们只能想方法破开她的心理防线,让她说出到底是谁会为自己犯案。”
“真的要那么做吗?”苏文有些犹豫,理智占了上风,“她还是未成年,不太好吧?”
记录员摇摇头:“但我们别无选择。”
再次看见叶坞时,她的面容憔悴,看来是在轮番的审讯中被磋磨得不轻。苏文对即将进行的审讯方式有些犹豫,但专业素养还是让她面不改色地站在少女面前。她抬手示意同事将投影仪打开,尽可能平静说:“叶坞,我知道你心里对她们有怨气。但这几个月陪伴你身边的人是个穷凶极恶的杀人犯,你知道吗?所有人都为ta的手段担惊受怕,所有人都曾为你的安危胆战心惊。而你呢,你谁都没考虑过!”
脑袋被强迫抬起,投影幕布上的照片放大,叶坞的瞳孔骤缩。她看到大片大片的血,腐烂的肉和乱飞的蚊蝇。血腥而富有冲击力的画面直直撞入双眼,大脑被激发出剧烈的抗拒,她猛地闭上眼,感觉脑袋几乎要炸开般疼痛,泪滴瞬间不停流出。
耳畔苏文的声音惊雷般炸开,是饱含愤怒的指责:“这就是你的无知造成的惨案!说,你到底把这件事告诉了谁?凶手到底是谁?!!”
巨大的精神压力下,叶坞终于忍不住痛哭起来。她的手被牢牢缚在身前,手铐因为挣扎发出刺耳的响声。她反复不停地嘶吼:“我没有说,我没有跟别人说过!我说了也不会有人相信的!!!根本没人会听我说话!!!”
她嚎啕大哭着,用含混不清的声音嘶吼道:“从来没人相信过我!我说了又有什么意义?!!!”
嫌疑人的精神在此刻崩溃,拒绝作出任何回答。然而她从始至终未对任何问话进行正面解释的行为,也让警方得到了最坏的结果:她绝对不会开口暴露凶手的踪迹。又或者说其实她也不知道谁会是凶手,这只是一位不知名的变态实在看不下去扮作侠客去惩恶扬善。
但无论如何,用这种相当极端且没人性的方式审讯未成年受害者仍然带给了全场所有人巨大的压力,不少有孩子的警员或者尚且还不忍心直面的人员都悄悄离场。苏文默不作声离开审讯室,揉了揉眼睛,感觉大概有些细微的泛红。
但就像他们说的,这已经是最后不算办法的办法了。凶手是个极度危险的变态杀人犯,绝对不能放任ta逍遥法外——如果叶坞再跟人出现冲突,难道ta要见一个杀一个吗?这么强烈的负面情绪,就连叶坞本人,都有可能因为不符合ta的预期而受到威胁。
疲倦的苏文走到阳台嚼口香糖,她匆匆咀嚼着,想要把满腔心绪全部咽下。正当她的胃消化情绪也消化口香糖的甜味时,她无意识向外一看——太阳升起来了。
又是新的一日。世界一如既往。
——
当天下午,叶坞无罪释放。
林飞云迟了几个小时通知叶坞的家人,只说让她先行离去。状态极差的少女一个人孤零零离开看守所,脚步虚浮,神情苍白,看上去很容易在路上就发生车祸。
她一步步向前走,即便昨晚才历经如此惨烈的现实,叶坞依然像一只固执的羊。一步两步三步,越过石块和线条。一千米两千米,脱离看守所的最远视察范围。叶坞的背影一顿,进而仿佛毫无所觉般转身进了拐角。
追踪在少女身后的苏文心中猛地一跳,顾不得隐藏,她向前狂奔起来。身后接到追踪命令的同事满脸震惊,紧接跟过去,只听见苏文不可置信地喃喃:“人没了。”
在八个警察的眼皮子底下,只隔了个视觉死角,就消失在了世界的少女。
她真的是人吗?
满心震撼的苏文和惊疑不定的同事相互对视了一眼,彼此都对唯物主义产生了怀疑。他们还没来得及商量如何跟老大报告,林飞云的电话就打到了苏文手机上。
……苏文长舒一口气,视死如归般点击接听。她本来做好准备迎接林飞云的狂风骤雨,却得到了一个意外的命令。冷冰冰的老大一开口,就是王炸:“看守所附近的监控拍到一个女生,身穿金色连衣裙。她对着摄像头说了一声‘废物’,就凭空消失在了原地——看来我们找到凶手了。”
只不过找到了一个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