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暗巷,和暗巷绝大多数人一样,被妓女生下,年满十六岁后,自然而然地成为暗巷招客接客的一员。
在暗巷,无论男女都有编号。一来方便客人点名,二来便于统计每人每月的接客数。
决定启用编号制的那个月,男妓十八人,当月头牌接待了七十八人,顺理成章成了一号,而吊车尾的那名接待一位,理所应当编为十八号。
就是我。
确定编为十八号那天,正好是我十八岁的生日。
我没有名字,母亲不愿给我取名字,说那玩意儿没用,在外头,大家都只会叫我们“鸭子”“脏货”。我倒无所谓,从小听惯了冷嘲热讽,早就麻木了。也不喜欢出门,成日待在屋子里,哪儿也不想去。
幸而有了十八号,那之后大家不再唤我“喂”“那个谁”“你你你”,而是叫我十八。
暗巷的老板是一对夫妻,男的管女妓,女的管男妓。月月看不惯我吊车尾的业绩,月月骂我只有一个客人光顾,可迟迟不赶我走。因为,母亲是女妓那边儿的头牌,又护子心切,所以他们赶不走我,也不敢赶我走。
谁会和钱过不去呢。
没人点我,也不能怪我。人家嫌我服务不周到,不肯叫出声音,笨手笨脚的。
起初还有人见我长得颇有几分女相而指名,慢慢的,都走了。
谁会花钱和一个无趣的人浪费时间呢。
每个月还继续进我屋的,也就只有他了。
说来也奇怪,这人嘴上说着不想再见到我,却每月都来。一边骂我收钱不干事,一边一月不落下。
14号,是方霁清固定来暗巷的日子。从开春后开始,2月到8月,雷打不动的14号。
我不是特意去记日子,只是好几次做时,总能越过他的肩头,望见窗外的那轮明月。
他还挺会挑日子,尽是晴天。
除了他叫方霁清以外,我对他一无所知。
暗巷没有规定的时限,一次价格就是一晚上,客人可以尽情睡到次日再离开。
但方霁清从未在我房中睡到过天亮。完事儿就走人,绝不多待。
也给我省事,没人和我争床铺,睡得自在。
可总觉得……奇奇怪怪。
今天,是9月14日,不出意外,方霁清会来暗巷的日子。
暮色渐沉,天边忽然飘来一块乌云遮去余晖,阴霾掩盖。
暴雨,也是要接客上工的。晴天娃娃存在似的方霁清,恐怕不会来吧。
暗巷里里外外,忙前忙后。廊檐下灯笼准时燃起,屋角焚起的雪松香混合着雨水的味道,不知不觉走了神,发起了呆。
“十八号,接客。”
听见前台本月第一次呼唤我的编号,心里不自觉地祈祷——一定是方霁清来了。
我走出前厅和后巷隔断的珠帘,抬眼望见站在柜台前穿着黑色风衣脚踩筒靴的方霁清。身上的风衣布满密密麻麻的水珠,湿漉漉的头发朝后撩起,露出他宽阔饱满的额头,鼻梁上竟然还架着一副银色边框的眼镜。
我微微怔愣,头一回看到如此打扮的方霁清。
见我傻愣着,方霁清蹙着眉,皮靴掷地有声地叩响地板,迈开步子朝我走来。冰冷的手掌猛地抓住我的手腕,蛮狠地拖拽着我朝十八号房间走去。
房门被他充满怒气一般拉开,又在我身后砸出巨响。
我吓得小声惊叫了一声,发出丢人现眼的声音。方霁清垂下眼眸,凶恶的眼神睨了我一眼,而后松开我的手腕,脱下方才来时被雨水打湿的风衣。
我后知后觉,赶忙从柜子里翻出给客人准备的毛巾递给他。
方霁清盯着我手里的毛巾,眉头肉眼可见地蹙得更紧。他的头发还在滴水,神情依旧淡漠,猜不准是生气还是无奈。
我眨了眨眼。
“那大人坐,我给您擦。”
听到我的话后,他才稍微心情转好,在椅子上坐下。
方霁清很高,哪怕只是坐着,头顶也快到我锁骨的位置。
乌黑的短发偏硬,隔着毛巾触碰时,忽然想起第一次做时,慌乱中不小心抓掉了他几根头发的事。
毛巾下那双黑色的眸子始终盯着我,两条腿将我夹在中间,强硬地不许我动。
“可别再给我扯掉几根头发。”
冰冷的声音入耳,擦拭头发的手也顿了顿。
脸上迅速升温,我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
“只是擦头发,不会的。”
方霁清冷笑一声。
“是吗。”
话音落下,我感觉到什么开始沿着我的大腿侧边往上攀附。低头去看,是两根骨节分明的手指。
两根手指一路走到目的地,颇有几分不耐烦地开始“跺脚”,还伴随着揶揄。
“一月不见,这儿,有招待过别人吗?”
我恼羞成怒,拨开他的手,安静地抵抗,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轻点!”
方霁清低沉地呵斥。
我抿了抿嘴唇,收起毛巾。
“差不多快干了。我去给大人找件干净衣裳。”
“不了。”
方霁清抓住我的手臂,一整个把我拽过去坐在他的大腿上。
我一手拿着湿润的毛巾,一手悬在半空无处安放。
冰冷的深棕色眸子紧盯着我,撑在我后背的手突然荡起玩心,一下离背,失重感让我惊慌中环上方霁清的脖子。
“呵。”
冰冷的笑声在耳畔响起。
此时,他的唇离我的耳垂不过一个侧过脸的距离,温热的吐息撩拨起一阵阵麻酥感。
“跟姑娘家似的。”
我早就习惯了这等话,倒不介意。
“只是这儿,还跟男人似的。”
除却压在我的后背的手,另一只手不知何时游离到了我和他之间的空隙里,毫不客气地蹂躏,哪怕我出声喊痛也不收力。
不只是我,方霁清的呼吸也越发粗重,我攀附在他的脖颈上,随着同频率的呼吸一起起伏。
电光闪过,窗外的雨越下越大。
惊雷掩盖了我长呼。
我泄气一般伏在方霁清的肩头,涨红了脸悔恨一般在内心埋怨自己。
覆盖在背后的手,起初还在安抚,突然提起我的后领将我拎起来。
我朦胧着双眼对上那双戏谑般的深色眸子。
“还不准休息,轮到我了。”
窗外的雨还没停。
我倾斜着身子趴在床铺上,望着水痕划过窗玻璃。
方霁清已经穿好筒靴和风衣,最后整理自己的衣领。
“还在下雨,大人要走吗?”
我偏着脑袋望向方霁清。
冰冷的双眼只冷冷看了我一眼又重新回到自己的领口上。
我咽了咽口水,又继续问。
“下个月,还是14号来吗?”
“嗯。”
低沉简单的回答。
我似有若无地点头。
“下个月不来。”
“诶?为什么?”
方霁清整理完毕,走到床边俯身,有力的手掌抓住我的手臂把我从床上提起来。方霁清的力度不小,每次都掐人巨疼。我不得已跪在床铺上,以极其别扭的姿态与他四目相对。
“我下个月不来,你是不是一整个月都没人点名了?”
我迟疑着点了点头。
方霁清松开手,扶了扶我略微凌乱的头发。
突然,毫无征兆地,方霁清生生硬扯下我两根头发,还得意地摊在手心给我看。
我嗷了一声,疼得眼泪在眼睛里打转,难以置信地捂着头望着他。
“你欠我的。”
方霁清随手把我的头发揣进风衣胸口处的口袋里,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他……
难道是变态……
接下来的日子,我都没再有客人光顾。和老板娘说明了情况和百般求饶下,被发配去了清洁部,收拾别人欢愉后的战场。
我和母亲并不常见,主要原因是她太忙。
我从不怨恨母亲,不恨她不知廉耻生下了和陌生客人结下的种子,也不恨她明明有了孩子,明明可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却还继续从事这样的工作。
我只当是命,毕竟在这乱世,能活下来已经不错。
南北战事不断,三天两头一冲突。人心惶惶,盼不到头的日子,扰乱了每一个想平安度日的心。
穷人有穷人的名,有一口饭吃,有不漏风漏雨的屋子住,已经不错了。
母亲虽然工作不光彩,但待我很好。小时候,每个月都会带我去街上的集市买好吃的好玩的。哪怕周围的人一眼便认出了她,对她指指点点,她也只看着我,护着我,安慰我说——“随他们说,咱们过好日子就行。”
九月底是母亲的生日,见她整日忙得晕头转向,恐怕都忘了吧。
白日里暗巷不接客,是休息时间。我一闲散人士,晚上无需工作,白日里打扫完卫生自然无事可做。既然母亲的生日到了,不如去街上转转。
衣柜里有一件白底青竹纹的披风,是母亲的,凡是上街我都拿出来披上。
母亲除编号一号外,还有个名字,便是青竹。
关于这件披风的事,她也没有过多讲述与我。我猜,一定和男人有关,或者说跟母亲的心上人有关,很可能,和我的父亲有关。
小时候,她总爱抱着这件披风入睡,如果我在身边,会把我们一起搂进怀里。
成年分开以后,我强求母亲将披风送给我。
不是强人所爱,只是不想再看到母亲抱着披风时满脸的愁容。
此番上街,给母亲准备礼物为首,其次……如果能偶遇想偶遇的人就好了。
那日见过不同寻常打扮的方霁清后,我总有一种错觉。
黑色的风衣,黑色的筒靴,还有那一点就炸的臭脾气……种种迹象和特征都和城里某种公职人员特别相似。
暗巷到街市并不会路过警局,但我还是特意绕了远路,偷偷潜伏进警局对面的茶楼,直奔二楼,挑了个视野绝佳的位置。
两个小时过去,警局进进出出数十人,就是不见方霁清的身影。
奇了怪了,我推断错误了?
夏末初秋的雨说下就下,披风不挡雨,出了茶楼,我只好临街买把伞。
雨水冲散了原本热闹的街市,给母亲挑了支相配的发簪。忽而想起她前些日子提起避孕的药快吃光了,老板准备的都是些廉价,不晓得哪里生产的药,我担心她吃了身体异样,打算顺道去医院的药房一趟。
“不好意思,医院不能直接买药。您得先挂号然后医生给你开药单后,再到药房拿药。”
医院导台的护士一番话弄得我不知所措。总不能我去妇科找医生开避孕药吧。
算了,中心医院不行,那去普通药店问问吧。
本想着医院的药放心靠谱些,谁曾想那么复杂。
西城本就不大,抛开黑市,辗转几家药房都说不卖,给出的理由也千篇一律。
“不是不卖,政府最近打击得厉害,除了大医院找医生开,正规药店已经不卖这玩意儿了。”
药店老板摆着手说。
我不常关心时政,便追问道何种原因。
老板继续说:“巴不得多生点,送到前线送命。哎呀,别问我,刚才我什么都没说,免得给我扣上诽谤的罪名……总之就黑市能买。”
除了药店,我正苦恼着以后买不到药的事,就瞥见朝这边走来的月追。
月追也是暗巷出生长大的,和我从小认识,算是为数不多肯同我交好的。
“你怎么在这儿?”
月追见我站在药房门口瞬间明白,拍了拍我的肩。
“药嘛,又不是买不到,去医院咯。”
我垂下头,“医院要先找医生开单子。”
月追愣了愣,抬手掀了掀我的披风,又拨弄我微卷稍长的头发。
“你这样子,不说话,没人当你是男的。”
我皱起眉头假装生气地睨着她。月追大笑,拍了怕我的臂膀。
“没别的意思,客观阐述事实罢了。信我,真的。用一条围巾把你的脖颈盖住,一句话别说,就更完美了。”
也不晓得我为什么听了月追的话,也不晓得怎么今天偏要把药买到手才肯罢休。
如她所言,从挂号看医生到拿药离开医院,果然没有人怀疑过我。我全程没有说一句话,用手指比划,别人也只当我是个不会说话的女人。
真就一点都看不出来吗……
莫名有些生气。
我提着药和发簪回暗巷,先去了母亲的房间把东西放下后才返回。
难得出门,出门一趟只觉要了我的命。
我张开四肢瘫在床上,听着雨落下的声音,渐渐有了困意。
“男人也吃避孕药吗?”
睡梦中我仿佛听到了有人在我耳边说话。
睁开眼,视野内被方霁清袒露健壮的胸肌填满。我不禁瞪大眼睛,以为自己睡迷糊产生了幻觉。
“方……大人?你怎么——”
方霁清冷哼一声,不等我问完,用行动打断我的话。
我被禁锢在方霁清的身下,无法动弹。他就像来刺杀我的人,挤压和冲撞着我,想毁掉我的样子。见我哭出声音,甚至不耐烦地抬手捂住我的嘴,不许我发出声音。
眼泪和鼻涕不受控制地溢出,糊在他的掌心和我的皮肤上。
他啧了一声,嫌弃地看了眼掌心,又看向狼狈的我。
“你到底是男——是女?”
他居高临下地俯瞰我,质问我。
我摇着头,说不出话。
方霁清抓起一旁我的衣服擦掉掌心的污秽,随手一丢。
“是男的,我今晚就干到你晕过去。是女的,我就直接杀了你。”
冷不丁说出骇人害臊的话,我努力用手肘支撑自己抬起上半身。
“大人与我相识半年,难道不清楚我是男是女吗?还是说——”
我挂上方霁清的脖颈。
“大人想杀我,找个理由?”
他冷笑,打掉我的手,任由我掉下去。
头一下落在枕头上,眼睛黑了一瞬。
方霁清抓住我的肩膀,“贴心”地替我翻了个身,手动帮我摆好姿势。
“别晕得太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