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之棺，死之剑 第6章 最后的第一日

原著向。

01.

“嘿，要我说，咱们到时候就应该——”梅森压低嗓音，可手舞足蹈般跃动的身体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激动。当然，这种激动仅限于空谈股市的时候……至于实际操作，这位眉毛乱飞的中年男子只会顺势移开目光。

“哈哈，您说得真对。”尼奥将烟掐灭，他相当赞同梅森的伟大设想们，即使连梅森本人都只是口头过瘾，并不认为这种高空跳舞般的下注方式真的能实现。

今天家里没有工作，玛丽外出采买用品，梅森因而得以有空闲时间和尼奥一起钓鱼。

“哦，但我现在不碰这些了，”梅森叹了口气，“我是说，毕竟现在这些产业都应该是卡伦这孩子的，我可不能把这些钱输光。”

“听着真让人心动。”尼奥笑了。

梅森一时间有点没听懂这位自家侄子的朋友到底是什么情感倾向。

“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年轻人总是这样，不是吗？闲不下来，回家没多久就又要跑出去闯荡，我当年也打算这样……”梅森感慨道。

幸好玛丽没在这里，不然这位婶婶一定会指出梅森的打算根本毫无根据：他连再次跑去闯荡的本钱都没有。

尼奥嗯了一声，从河边站了起来。

“很快会回来的。”

尼奥几乎无意识忽略了梅森最后的嘟囔与抱怨，他的目光似乎透过瑞蓝国明克街的一角看到更远的地方，缓缓道。

02.

“哦，该死，我感觉再这样下去光明神教马上又要变成光明余孽了。”

刚刚从秩序神教大楼走出的光明神官忍不住腹诽，『神战』结束之后，世界上教会的格局经历了相当微妙的洗牌——毕竟几乎所有神明都已经被物理意义送上了天堂。没人会在这个节点招惹秩序，即使秩序看似在战争中快耗空底牌，因为没人知道秩序有没有下一张底牌。

感谢那位虽然基本不做什么正事但确实和秩序关系不错的光明教皇，神官在心里毫无慈悲地想。

出于最后那位教皇站队秩序的帮助，刚刚恢复正统身份的光明神教不仅没有被当做用后就抛弃的刀，甚至得到秩序的扶持踏上正轨。

当然，秩序神教也对光明神教提出了要求，在新的光明教义中需要淡化边缘化光明之神，更多着墨于“作为普通人的神官对光明的追寻过程”。

不少守旧派大骂新教皇。

这位神官本人内心毫无波澜，以他对他们那位教皇的了解，十成不会在意被手底下的神官大骂，呃，也不太在意手底下的神官。

但神战后的收尾工作也是个大工程，不少正统教派不敢直接试探秩序的底线，就用招惹光明的方式来观察态度。

嗯，本就一盘散沙的光明神教直接被打碎了。

神官试图联络上他们那位教皇，用光明术法凝聚起传讯物，结果那鸟在附近盘桓很久根本找不到教皇的踪迹。

一个认识他的、之前在秩序之鞭小队编制的秩序神官看到了他：“一般只有实力差距太大才会连范围都锁定不到，不应该啊……是不是那位教皇的光明术法比你强大太多，主动隐藏踪迹了？”

光明神官毫不意外，甚至觉得有些麻木。

他转过头看向这位秩序神官。此人算是秩序阵营里对光明接受度相当良好的存在，据他说是很多年前作为秩序之鞭也有过相当胡闹的时期。

“要不我告诉你特征，你来找找？”光明神官叹了口气，准备另找方法。

“真是让人绝望的建议啊。”

虽然嘴上这么说着，秩序神官还是施展力量随手折出了一只黑乌鸦扔了出去。

然后光明神官眼睁睁看着那只乌鸦在原地转了几圈之后，晃晃悠悠飞向了一个特定的方向。

黑乌鸦的术法不算高级，也没法直接定位到教皇的所在，但多少指出了大概范围。

“呃，”秩序神官目光复杂，“朋友，你是遇到什么变故跌落境界了吗？”

光明神官：……

呵呵，真是毫不意外。“不，简直是比跌落境界还让人绝望。”

我们的教皇好像又泡在秩序窝里了，而我现在还要去找他。

——

知道大概方向后再去找教皇就方便多了，顺着瑞蓝国的方向找秩序味最浓的地方绝对能找到。

神官本意是不想惊扰到这附近所有秩序系统的神官，找到教皇就直接离去，结果他人还没有进入明克街，就感受到非常浓郁的秩序威压。

威压如同海浪迎面轧下，在普通人眼中和平时没有什么区别的明克街刮起沉闷的风，就像是某种极其危险的事情即将发生的征兆。

光明神官感受到自己身体本能性的排异与不适。

光明的力量是包容的，即使是秩序也在光明所攘括的范围之中，他很少对产生如此鲜明的排异反应……

这并不是力量上的排异，这是层级上的排异。

在明克街爆发出的强烈秩序力量几乎突破了神官的极限，甚至无限逼近与神的力量的边缘……这种威压在无神的现在显得尤为明显。

该死，这群大人物到底在做什么——

颅顶突然被拍了一下，光明神官抬起头，他没看到任何人，可从头上渐渐蔓延至全身的光明气息已经告诉神官刚才一闪而过的到底是谁。

尼奥没有在神官身上停留。

他望着熟悉的明克街，作为曾经秩序的一员他十分熟悉这种仪式，高规格的神降仪式。

它本该连同异世界而非天堂。

“不过……也挺有意思的不是吗？”

尼奥朝着仪式的方向张开双臂。

“来吧卡伦，你这个整天把爷爷挂在嘴边的宝贝孙子，赶紧滚下来见他吧！”

这是他听见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的视野漫溢开无边的白光，降临禁术的边缘缓缓沾染扩散上光明的气息，尼奥感知到空间与时间一并扭曲，似乎要把他的身体切碎绞烂一样。

干，他有点怀念可以随便撕脸皮的日子了。尼奥的心脏收紧，从其中猛然轰响起某个声音，这个声音不该出现，它属于一个陨落的神明……

『秩序，你会在第一天醒来。』

光明的法相在他的灵魂深处爆炸开，尼奥伸出手，在光明声音的回响里，他失去了意识。

03.

“……现在最要紧的是……秩序之鞭……”

尼奥突然一个挺身跃起。卡伦对自己这位队长做什么都不觉得奇怪，只是啃下一口苹果：“你又想到什么了？”

尼奥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自己现在的样子，半天憋出一个字。

“干。”

卡伦察觉到尼奥似乎有些不对，皱了皱眉头：“发生什么了？”

“哈哈哈，是我现在有了一个大秘密。”尼奥望向了卡伦，或者说，刚刚当上秩序之鞭小队长的卡伦。

“正好，你可以还还债了。”卡伦上下观察了尼奥，刚才的违和感现在有了解释的空间，“或者替你自己还债，不知道什么时间的尼奥队长。”

“你就不猜是别人占据了这句身体吗？”尼奥觉得索然无味。

“您的气质也挺难模仿的。”

“啧，你的这股欠抽的得体语气也一样。”

尼奥丝毫不和他客气，先抓了一把住院的慰问品狂啃，含含糊糊地说：“你是不是要去轮回谷了？”

“是，你难道要和壁神教一样给我个预言？哦，不对，那些是你自己经历的，不能算预知。”

尼奥摆了摆手。

“我又不傻，如果这么简单就能扭转世界进程，当年秩序之神也不至于折腾成那个德行。”

卡伦沉默不语，尼奥看了他一眼。

“哦该死，忘了你那不讲道理的学习能力了，就我这几句话估计够你分析出不少东西来。不过也没关系，反正……”

“……反正我的记忆会在较短时间内渐渐模糊，对吗？”卡伦在思考之后极快接上答案。尼奥没有回答，但是卡伦从他狂暴啃苹果的动作里听出了回答。

卡伦看着他这个样子，嘴角上扬起一个弧度。

“有这么好笑吗？”

“不是好笑，”卡伦摇了摇头，“只是突然想到，你果然活到那个时候了，队长。”

尼奥舔了舔嘴唇，他其实想装作若无其事地和往常一样呛卡伦一句，但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没能说出口。

“你还是有点好奇心吧，比如问问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过去、和你有没有关系。”

“嗯，我其实很有好奇心。”

“那你为什么不问？”

“我在等你说，队长。”

尼奥觉得自己不能再给卡伦搭梯子了。

“未来的情况非常复杂，你要代表秩序和神明开战，而我想增加你活着回来的概率。”尼奥省略前因后果，“要不你负责给未来的自己出个主意？”

“也就是说，我对于秩序之神甚至神明本身有了与现在不同的理解，”卡伦思索，“那我并不建议你听我的主意，在无法同步信息的情况下，我很可能因为偏见或误解做出不太正确的判断。”

“哦，太好了，看来法阵的作用只在于让我回到过去兜个风，”尼奥呵呵一笑，“或者你去帮我搞几条雷霆神教的烟吧，让我能多享受几根是几根。”

“我拒绝。”

“小气。”

“你能在‘这个时间点’存在多久，队长？”

“不会太久，”尼奥想了想，“虽然我很难向你描述我现在的状态究竟是什么样子，但你可以稍微想象一下。我存在于这个时间点需要燃烧光明的灵魂力量，相当于就在我和你说话的时间里光明的力量一直在以非常快的速度燃烧，比光明之火还快的那种，明白了吗？”

“嗯，两件事都明白了。”

“真不想问你第二件事是什么。”

“第二件事是队长你的光明力量已经比光明之火还纯粹了，你最终还是投靠光明余孽了吗。”

“呵呵，都说了我心向秩序和那个光明神教没有关系。”

“知道了，光明教皇。”

“干！你怎么猜出来的？！”

“你真混成教皇了？”

尼奥和卡伦四目相对，然后突然爆发出笑声来。

他们就像是好久没笑得如此畅快一样，笑了很久才停下来。

卡伦也放任自己躺倒，然后说。

“队长，我有一个猜想。”

“说。”

“我还是相信既然那个法阵的启动一定有所作用，既然你拥有的消息很难传达给我，我的判断也很难影响结局，那么会不会你出现在我面前这件事就已经是‘结果’了？”

尼奥直视着卡伦。

“你说的对，卡伦。所以……你有什么想要对我说的吗？不是建议，只是想要说的话。”

卡伦低垂下头，若有所思。

“无论是什么样子的结果，我都会自己一步步走过去的。”卡伦对尼奥说，“队长。”

他刻意在话尾加上一个称呼，尼奥装作没听见。

“我有种预告我马上要从这个时间点离开了，你没有其他要说的事情了吧。”他直接说道。

“还有一件事。”

“说。”

“你想说的话呢，队长？你想告诉我的话。”

尼奥转过头，卡伦坦然与他目光相对。

尼奥一时间没绷住，伸出手握成拳头在卡伦的额头上撞了一下。

“等我来找你，卡伦。”

然后尼奥闭上了眼睛，视野里是白茫茫的虚无和没有尽头的光。

04.

尼奥知道自己并不在『世界』之中。

身体的存在被稀释，行动似乎是由意念掌控的，尼奥察觉到自己正在登山，他感到疲惫，并非身体上的疲惫，像是干涸的水泽，源头被截断，每一步都走在燃烧殆尽的边缘。

他感到麻木，这种感觉让他并不舒服。

尼奥想强打起精神，所以他开始疯狂虐打自己的灵魂，这个行为并不容易，人很难将对自己的作用深刻到足以影响灵魂，但尼奥无疑是这个领域的好手。

他开始强迫自己思考，强迫自己停止无意义机械性地登山动作。

然后他开始看到风景。

说是风景简直太多美化眼前的一切，他只看到空茫的一片，只有风提醒他这并不是什么概念性的视野，他真的『看』到了这一切。

尼奥开始觉得释然，紧接着是警惕。

因为他察觉到这种类似看透结局般的释然似乎并非他的情感，有什么正在影响着他，或者有什么正在注视着他。

他看到了光明的眼睛。

心脏像被挤压到扭曲，沉重的负荷从所有方向吞吃包围。尼奥甚至觉得自己没立刻被这种“不可直视神明”的排异杀死都是源自光明之神多少借助自己躯体降临过的改造。

哦，虽然现在的这个“光明之神”还没走到这个阶段。

难不成“神降”降下的是曾经的光明之神？

如果是那样，让一个神明复苏在祂上辈子被砍头的地方也太恶趣味了。

尼奥认出了这里：他和卡伦理查，或者说秩序与永恒，在大战前曾经来过此处。

安拉冥德山。

光明之神察觉到了尼奥的存在，祂的神念扫视尼奥，与他融合。

体内的光明之力极速运转着，他对光明的感知似乎在逐渐上升，尼奥甚至能感受到光明之神翻阅他的记忆时似乎在笑，也不知道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然后光明之神开口了。

『我将苏醒，祂将苏醒。』

05.

尼奥再次醒来，发现自己在军帐里。

他上战场的次数屈指可数，甚至不需要犹豫，他就能确认这里应该是民兵团向沙漠进军的战场。

就是不知道现在的规模——尼奥的念头还没想完，推开帐门后的足量军备和武装就晃住了他的眼睛。

好，他现在知道战争进展到哪一阶段了。

骑士团已经接管主力作战，他们这些人就跟在后面捡一捡军功。卡伦乐得清闲，尼奥一推门就看见了他。

“好久不见，尼奥。”卡伦把报纸折好收起来。

“呵呵，我们都在军中，不是刚见过吗？”尼奥说完就紧闭上嘴，他后悔非要嘴贱撩拨卡伦这一句了。

“不对吧，我们上次见面明明是在医院里，那时候我还刚升上队长。”卡伦道。

“你是故意的。”尼奥笃定。

卡伦并不否认，指了指自己对面的椅子。

“非常神奇的体验，在你离开以后我对于那段经历的记忆以一种极其自然的方式消失了，甚至都没能引起我自己的警觉。然而就在刚才我见到你的那个瞬间，我把一切都想起来了。”

“难道你指望我恭喜你一句？”

“我是在等待你同步其他知道的信息。”卡伦直视着尼奥，“我现在能隐约猜测到你所在的时间光明神教重新建立应该就与我们现在所谋划的事情有关，也就是说，你很可能就是来自现在这个我的未来。”

“非常卡伦的选择，也就是说你在上次和我见面的时候并不相信我。”

“我只是在做排除法，涉及空间与时间的问题总有很多种解答方式，比如多个平行宇宙。但现在我排除了其他所有选项，我更认为你的存在本身只能说明这个世界时间上的闭环。”卡伦凑近了些，“所以在你无法提供更多关于未来的信息的基础上，我想问问你关于过去的经历，我是指，你经历过而我没有经历过的那段空白。”

尼奥笑了，他摊了摊手。

“我没必要对你隐瞒，卡伦，对你来说已经过去了几个月，可对我而言……我真的刚刚见过上一个你不久。”“也许是因为你和我所处空间的时间流速并不一致。”

“我更偏向于，也许从‘那时’到‘现在’的我，所跨越和经历的并不是‘时间’这一媒介。”

卡伦盯着尼奥许久。

“喂，做什么这样看着我？”

“只是更确定，未来的你的确站在了更高的维度上，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你不可能提出如此独特的分析角度。”

“学着点吧卡伦，作为你的上司我当然会拥有更广阔的观念和视野。”

“嗯，听到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这可以说明在你那个时间点上，我仍然能压过你，不然你也不会浪费心思跑到过去来找成就感。”

“好，不要胡闹了，我们来继续说正事。”

卡伦微笑，任由这位刚刚亲自挑起这个话题的老上司再将话题转移回去。

“我并不认为我在进行时间的穿梭，”尼奥道，“首先，我并不认为支撑我进行移动的那个法阵能够持续这么长时间进行作用，甚至还能分段释放它的威力——如果真的能够做到达成这种规模的仪式，你爷爷也不需要借助这些虚无的因素了，直接自己出手就能把他宝贝孙子捞回来。”

卡伦意识到他无法“接收”到尼奥所说的最后几句话的信息，他猜想尼奥说的应该是他们面临的现状，不过他能够大概理解尼奥想要表达的意思，所以具体的事项也就不太重要。

“你的推断呢？”卡伦问。

这次尼奥沉默了一会儿，卡伦也并不着急，在大事上他还是相当信任尼奥的判断的，尤其这件大事会影响到他和尼奥两个人……嗯，在这种问题上尼奥还是疯得很有分寸的。

尼奥狠狠呼出一口气，泄愤似的踹了一脚，这才缓缓说。

“因果。”

“我明明没有跨越时间，可却真实地来到了过去，和你见了面。我唯一能够想到的解释是，我并非通过‘时间’改变了‘过去’，而是改变了‘因果’，或者说……正在对‘因素’施加影响，来判断‘结果’会不会产生偏移。”

卡伦于是想到秩序神教的历史，他甚至想到从光明阵营向下发生的一切。

“有关秩序之神和光明之神的记载，有很多都涉及因果的概念，比如秩序是由光明唤醒的，比如他们作为同一阵营战斗，再比如最后光明之神的死亡也有秩序之神到场……”

“尼奥，你认为我们也是这个因果链条的一部分吗？”

卡伦这句话相当直白，他的身上一直有着和秩序之神高度相似的部分。“干，可是我明明——”

明明不是所谓的“下一个光明之神”。所谓的“光明教皇”只不过是特殊时期和秩序神教互相利用的一出戏剧，目的也只不过是让“光明之神”的力量得到片刻的施展。他也并不信奉光明，本应在神战结束后死去——

但他的因果还没有结束，吗。

好吧，那几个神可真是物尽其用，他一个一次性容器还能被他们摆上舞台再用一次。

尼奥的目光又落在卡伦身上。

“有可能。”

他最终这样说道。

这个答案对于卡伦来说甚至有可能是一种误导，毕竟尼奥知道现在的自己并没有承载着“光明之神”的因果。

卡伦当然注意到了刚才尼奥脱口而出却没能说完的半句话，但尼奥最终没有说出来，所以卡伦就默认这件事可以被归为“暂时不重要”。

“喂，尼奥，”卡伦开口打断了似乎还在沉思的尼奥，与他的目光相对，“我等着和你的下次见面。”

尼奥没说话，朝着他扬了扬手。

06.

在一片纯白之中尼奥又“看”到了光明之神，对方的气息几乎充斥在整个空间，光明的，肃穆的，慈悲的……尼奥本该感受到压力，但事实上他并没有，一切光明流淌向他的身体，就像水溶于水中。

他能感受到光明之神的“注视”，即使四周一片静默。

尼奥忍不住了，他朝着那个方向喊道。

“光明之神，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他的话音刚刚落下，周围的纯白色就如同陈旧的墙皮一般脱落然后坍缩，尼奥努力让自己睁开眼睛，他看到一片没有边际的平原，平原上站着两个人。

他们似乎无法感知到他的存在，尼奥试探性地动了动，得出结论。他现在的状态和之前与卡伦见面时并不一致，他并不在这个时空之中，而是单纯作为旁观者存在着。“你想要说什么？”有一个人突然开口。

尼奥发现自己能听见这两个人的对话，这倒是很有趣。他不再着急，饶有趣味地听着他们的对话。

“秩序的路途尽头，本来就不应该有神。”另一个人如此回答。

突然听到这句话多少还是给尼奥造成一定震撼，但随即他意识到了面前的两个人是谁。

曾经的秩序之神与曾经的光明之神。

搞什么？自己质问光明之神，结果被祂扔过来看祂的回忆吗？

“但你是存在的，秩序。”光明回答道。

秩序摇了摇头。

“我不该存在，我的存在只是因为其他路途上都有神明，我为约束他们而生。他们死亡的那一日，也不必有我。”

“这是你离开光明阵营的原因吗？”

“是的。我会对诸神宣战，没有神明能幸免。”

秩序回过头看向了光明，这是他们第一次如此直白地谈及理论的分歧，秩序是坚定的，但在这一瞬间，他其实需要光明的反应。

神明并不会产生情感上的企盼，但此刻面对面的是一对挚友。

光明没有避开秩序的目光。

“你与我也曾是人类，现在的人类也可能因为某种机缘成为神明。神本就在路途上，和其他物种一样。秩序，试图抹消所有神明太过极端，神本身就是路途的一部分。”

秩序了解光明，正如光明了解秩序。

在光明的观念里，神明也不能被无端审判。

“是的，神明走在路途上，但是神明……也在褫夺路途本身，吸食蚕食着后来的所有人。光明，当你以相同的神性庇护神明与其他种族时，已经是对其他种族的不公。”

“我无法理解，但，我并不否认。”

他们两个人相对而立，沉默了很久。

“无论如何，光明，感谢你曾经带领我走过的路途。”秩序转过了身。尼奥预感到这就是谈话的最后时刻，此时的两位神明都无法说服彼此，在这之后，秩序会离开阵营，祂们会各走各的路途。

事实也的确是这样的。

但是在“当下的记忆”里，光明却突然开口。

“秩序。”

随着这一声呼唤，尼奥突然精神了起来，直觉告诉他这是一切的关键所在。

秩序回过头来，遥遥与光明相对。

“如果有一天你需要我，可以来找我。我无法理解你，但在我所庇护的神明与众生之中，始终有你的存在。”

正如你想要讨伐的众神里没有例外，我将要援助的神明里始终有秩序之神。

秩序似乎轻轻点头，也可能没有，尼奥看不清他。他猜测可能是光明之神本人没看见或者没记住这个现象的事实现在反馈到了他的视觉上……又或者最后一段根本就不是真实发生过的记忆。

总之，尼奥觉得自己只是无缘无故旁观了这样一出戏。他其实没有得到任何答案，反而心底的疑惑越来越浓了。

他的意识在痛骂光明之神的过程中渐渐沉睡。在陷入“沉眠”这一状态之前的最后一个瞬间，他似乎看到光明之神再一次凝视它。他感受到自己的“眼睛”因为这种注视产生了类似灼伤般的疼痛，但是尼奥发觉，自己的灵魂不再因此而震颤悸动。

07.

尼奥和卡伦面对面坐着。

算起来距离当年他们二人初见原来也没有过去多少时日，甚至用月份作单位都完全能数的清。而当时刚刚成为神仆的少年与刚刚从死亡中回转的秩序之鞭队长却早就变了模样……一个隐隐有了成为现在整个秩序神教几乎一人之下存在的某些征兆；而另一个，另一个成为了什么呢，谁也说不清。

这是第一次卡伦没有主动说话。

之前的每一次见面，卡伦总能第一时间察觉到这个“尼奥”的不同，他会顺着尼奥的调侃继续说下去，或者干脆另起话题。但他总会急不可耐地继续与尼奥的对话，因为他想要知道尼奥身上发生了什么，尼奥从何处来以及……未来有什么。

可是现在卡伦沉默了。神战的战鼓即将敲响，惧怖已经如野火一般席卷整个世界，而他们只不过是在战争的空隙里微微喘息，因为一切已经开始，一切尚未结束。秩序神教从主教到骑士团、教会几乎都忙碌在备战之中，就连卡伦这里也只不过是表面上的宁静而已。

所以这一次面对尼奥，卡伦居然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尼奥也没有说话，他没说话是因为他察觉到了“现在”是哪个时间点，自然也已经记起自己在这个时间点曾经做了些什么。介入造神计划即使以尼奥现在的视角来看也依然是个危险而极端的计划，好吧，或者用大多数人的形容来说，“是个疯狂的选择”。但尼奥其实不后悔，即使他知道

这个决定几乎改变了这之后命运的全部脉络，他在一个没有神格的世界强行顶替神位，间接惊扰到之后的一切因果。

面前的卡伦应该还不清楚自己做了什么，或者说即使有了预感，至少还没有到最后揭晓的那一刻。尼奥相信自己的判断，也相信自己对卡伦的了解程度。

沉默了许久之后，卡伦开口说话。

“没想到又在这里见到了你。”他的语气有些复杂，尼奥可以想象得到卡伦是用怎样的情感说出这句话的。看到自己说明在某些程度上局势出现了变化，他也就出现了破局的可能，这肯定是一件好事；至于另一个方面，尼奥就更能想象到了，因为在这里的是自己，而不是这个时间线上真正的那个“尼奥”。

那个“尼奥”已经离开卡伦视线很久，卡伦当然有预感他会做出一些疯狂的事情，所以肯定也会持有一些不切实际的希望：比如那个尼奥能突然蹦回他面前。

不得不说卡伦这种复杂又确实有些吃瘪的念头在某种程度上让尼奥相当扭曲地陷入愉悦。

“你这么遗憾让我很失落哦，卡伦。”尼奥随口就来。

“事实上在看到你的那一瞬间我还有一瞬间判断过‘这里’是不是就是你所在的正确时间线，”卡伦无视这句话，叹了口气，“不过我现在已经打消了这种念头。”

尼奥没回答，他觉得卡伦也没指望他会很捧场地在这里接一句“哦？为什么？”烘托气氛。

“根据我对你的了解，处于现在的你应该并不是现在我面前的‘你’的状态。”卡伦果然没有等待他的答复，而是自己说了下去，“不过至少这也算是个好消息，首先它能证明现在的你并没有死，其次这还能证明我们至少还有未来。”

“嘿，卡伦，这可不像你。”尼奥当然知道此刻的卡伦也背负着不小的压力，不过彼时的他自己还有一堆麻烦没有解决，自然也抽不出心情去开解卡伦，那就让自己这个来自未来的无事人代替自己干这件事吧。

“呵呵，如果你省心一点，我的局势也就不至于这么沉重。”卡伦能听出来尼奥在安慰他，也就跟着随口转移了话题。

“这可和我没关系。”尼奥面色坦然，丝毫不以为耻。“——算了，说正经事，”卡伦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表情，把思绪也顺了一遍，“尼奥，我们到底付出了多么惨重的代价？”

“你是指什么？”尼奥反问。

他不能给出答案，但他相信，卡伦能从他的反馈中读出有效的信息。

“原来如此，看来我所面临的还只是一个开始，诸神都将真正归来，是吗？”

尼奥没有说话，没有说话就是一种回答。

在这里传递信息看起来着实像荒诞的无用功，毕竟卡伦的记忆总会在会面后淡去。但尼奥总会一次次的试图通过限制颇多的对话传达某些消息，他相信以卡伦的能力，即使不能将记忆带回去，也可以通过其他方式作用于“现实”。

比如那小子永远该死的警惕心，即使记忆会被因果强行抹去，他的心底也会埋下小小的疑窦，而有可能对未来产生影响。

尼奥乐见其成，作为友方的时候有个这样严谨的队友有时候真的很爽。

卡伦当然不知道尼奥在心里悄悄夸了他一下，尼奥也不可能把这几句话说出口。但卡伦的推测基本正确，这让尼奥的心里微微一松：他还不知道自己会让结局向哪个方向发展，但是至少会有部分现实因此而改变。

“好好干吧，都升到这个位置了，当然得做这个位置应该做的事情。”尼奥道。

卡伦张了张嘴，他想要说什么，和尼奥的目光撞在一起，然后他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尼奥知道他想要说什么。

卡伦当然还不是秩序神教的顶层，可自己却说出了这一番话。所以他会猜测未来的动向，比如他会不会坐在……更高的位置上。

可问题是他现在的位置已经足够敏感，再向上看每个位置在神教里都举足轻重，无论是哪个职位人员进行变动都将引发强烈的后续反应。

卡伦在那一瞬间可能对此产生了疑问，同时明白了过来——无论最后他成为了秩序神教的什么人，都不适合现在说出来。

“尼奥。”卡伦叫了他的名字。

“越来越没礼貌了卡伦。”

“问你一些你不会回答的问题毫无意义，”卡伦继续说下去，完全没有理会尼奥那句甚至不带任何情感的挤兑，“你有你自己的想法和判断，我没意见，但至少我们会走在一条路上。”

有点莫名的一句话，尼奥能听出来卡伦其实并不是在对“自己”说这句话，而是那个属于这个时间点的尼奥——他知道自己的记忆里有这段时间的一切，所以对自己说也就勉强算说给了当时的“尼奥”听。

尼奥摆了摆手，回了一句：“啰嗦。”

卡伦的这个行为简直实在自己欺骗自己，尼奥当然明白。出现在这里的尼奥已经成为因果关系里的“结果”，和之前他们的交流不同，卡伦现在说的这句话针对的却是“现在”的“前因”，最大的作用可能只是让卡伦自己安心。尼奥本以为自己会呛卡伦一句，但是他没有。

他也没有完全理解自己为何突然失去和卡伦吵架的兴致，也许是他自己确实没有见证“这个时间下的卡伦”？尼奥觉得他有点孤独，即使他的侍从和影响力都在逐渐增长。

尼奥看向他，面前的卡伦从某种角度变得和秩序之神越来越像。

曾经的卡伦会否认这一点，现在呢？尼奥没问，他不喜欢问没有意义的问题，毕竟无论他还是卡伦都发生了变化，但在尼奥的眼里至少这一点无法质疑。

“之后见，尼奥。”卡伦说道。

这句话让尼奥挑了挑眉。

“我有预感，”卡伦朝着他微笑，“这里仍旧不是我们的终点，我还会再次见到你的。”

现在尼奥真的在卡伦身上感受到了时间的流逝，想想不久之前他遇到秩序之鞭小队长那个卡伦的时候吧，后者还会带着警惕与试探套话；面前的卡伦却不动声色地分析，甚至有点先知先觉的意思……明明最开始还曾经误以为“自己”就处于现在的时间点，经过刚才的对话俨然已整合信息有了更清晰的自己的判断。

“随便你。”尼奥啧了一声，张开双臂。

08.

尼奥有一种感觉，自己其实应该被撕裂了。

这倒并不是他对自己的精神强度有什么误解，习惯了脑子里开大会的尼奥本以为自己在面对任何面对灵魂的冲击时都完全刻意应付的。他的预想其实大体上没错，事实上，从古至今几个□□数下来，能动摇尼奥灵魂的场面也绝对不多见。

可惜现在就是那个“不多见的场面”。

尼奥骂骂咧咧，他现在甚至怀疑光明之神在诓他！他的身体和灵魂才刚刚勉强达到能够承受神明注视的强度，可现在又给他整到什么地方来了？！一场……神战。

甚至不是轮回谷里半个壁神降临的那种神战，也不是大批神明被时间消磨后从异世界回归后被拦门绞杀时虚弱状态的神战，而是真真正正属于上个纪元末期诸神争霸时期的战争。属于神明的不同气息拉扯着尼奥，这些气息并不友善，它们正在此地彼此侵吞，为自己争夺更广阔的领地和更大的利益。

尼奥没有看到光明之神，这个光明阵营的领袖却没有出现在神战现场，尼奥努力辨认着现场的神祇们，可惜各个神教的历史都已经被打扮得看不出真相，又有太多神祇在传承的过程中被正统教派打压到几乎失去踪迹……尼奥发现这里有很多他根本没有听说过的神明。

这时候，他看到一个神明。

并不是光明之神……而是秩序之神。

秩序现身的一瞬间几乎所有在场的神明都陷入狂躁之中，让尼奥怀疑在这之前秩序已经孤身挑衅了全世界。但即使如此，秩序也依然是在场实力最强的神明，因为尼奥注意到所有神祇即使已经面露忌惮跃跃欲试，却没有一个敢第一个冲上前来与秩序为敌。

秩序投向目光，所有的神祇更加躁动，祂们在观察，秩序的目光会投向哪里，秩序的刀锋将指向哪个方向。

尼奥的心脏却剧烈抽动起来。

因为他感受到，秩序的目光看向了他。

这种状况从未发生过，尼奥上一次旁观祂与光明之神对话，当时的情况很有可能与光明之神有关，对方自然知道甚至放任自己的存在，当时的秩序并没有任何反应……

这是第一次有光明神之外的神祇观测到他。

尼奥猜测是自己发生了变化，但现在说什么也来不及了——该死，他能感受到秩序在观察他的灵魂，形容起来就像是被强行剜下一层皮再按照器官分类摆好！尼奥没忘记秩序是个怎样的神祇，面对祂与面对卡伦的感觉截然不同。幸好秩序的好奇心并没有多旺盛，祂又将目光收回来，转而注视其他神祇。

但是几乎就在尼奥以为祂就此失去兴趣的下一秒，秩序的声音在他的脑海中响起。

『做你应做，行你应行，正如我们所说的那样。』

我？尼奥当然知道自己身上有部分光明之神的气息，他的神位气息是强行褫夺而来。但这种程度的气息只可能引导对神祇本身并不熟悉的存在产生部分误判。他知道秩序不可能会将自己和真正的光明之神认错，那么，真是对自己所说？

尼奥想到卡伦提出的那个理论，也许自己在因果之间穿梭本就是仪式的结果。他抬起头面对秩序之神：“虽然你说的话真挺唬人的，但事关重大，能不能说明白点？神谕要是连听都听不懂也没法执行下去吧。”

秩序沉默，像永远矗立在此处的磐石。

『你和祂很不一样。』“真是感谢你居然发现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以及这句话确实说得很明白……那我改一改我刚才的说法吧，能不能说和现状有关的事情并说得明白点？”尼奥道，他和光明之神当然不一样。

『但是，也有许多相同。』

这尼奥就不知道从何而来了，但他不打算追问下去以免话题越扯越远——不过从现在来看，这也不是他能够决定的事情，没看到现在秩序之神完全在自说自话吗？

似乎是看透了尼奥显得不耐的神色，秩序之神干脆屈指一弹，尼奥整个灵魂被巨大的气流裹挟撞落，他的警惕性极强，在秩序动手的一瞬间就向旁边躲去，但无奈这里其实已经近似秩序自己开辟出的独立空间，尼奥本就不是完全的神明，猝然被偷袭更是弱势，整个人向后倒去。

“作为秩序之神怎么还说着话偷——”

尼奥感受到自己的身体陷入漆黑的某种柔软存在里，秩序再一次看向他，尼奥听见声音。

『去看。』

脑海被强烈的轰鸣声炸开，尼奥疯狂喘息着，他习惯性去找卡伦。按照惯例，在旁观光明之神留给他的只言片语后，他总会突然出现在某个阶段的卡伦面前。

可他摸了个空……尼奥这才开始环顾四周。他这才发现自己居然又在安拉冥德山，等等，他来过几次这里？不会就是他们三个一起来的那一次吧！尼奥觉得不对，两个属于不同时间的尼奥同时存在这件事无疑会扰乱因果，不可能在这个情景下发生。

卡伦没在这里，但尼奥又见到了两个熟人。

秩序之神与光明之神。

有了上次的教训后尼奥显得尤为警惕，他缓缓释放自己的气息试探着这两尊神祇的反应，渐渐确定此时自己是真的完全被隔绝在记忆之外。

不知道自己的记忆被读取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尼奥突然想到，那些读取记忆的人站在旁边兴趣盎然地看戏？

他再次意识到秩序又把自己扔到祂的记忆里，这种能力在懒得解释的时候真是好用。

尼奥四处环顾，按照秩序的说法他会在这里看到之前问题的答案。

面前的秩序和光明神色是相似的肃穆，安拉冥德山连空气都快要凝结。

干，尼奥突然惊觉，他意识到了自己出现在这里意味着什么。

这是光明之神未公开的陨落，也是祂们本无人知晓的最后对白。

光明此刻正闭着眼睛，祂感知到秩序的到来，即使如此，却没做出任何反应。祂盘膝而坐，直接坐在安拉冥德山的土地上。“你来了。”祂说道。

秩序点头。

“告诉我吧，你的行为，你的结论。”光明继续说道。

祂知道秩序在山下所做的一切，这是一场针对诸神的无差别屠戮。作为本纪元最耀眼的神祇，秩序拥有着远超其他诸神的力量与信仰。这让祂有足够的底气能对诸神进行追猎和审判。早在光明没有上山前，祂就已经听到过很多亲近的神明向他抱怨秩序行为的出格。

秩序会因为荒唐的小事绞杀神祇，会将其他神祇的重要信物扯之即来用尽即丢……这些神祇拥有伟力已经太久，而自祂们成神之日起，就再也无人在祂们面前如此嚣张。习惯了对其他生命掠夺与漠视的祂们早已经忘记这些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感受，而这就是秩序对祂们所行之事。

秩序并非自傲，祂只是平等地看不起每一尊所谓的神祇。

光明阵营，曾经自诩将世界从上一纪元的黑暗中拯救出来的祂们最终也逃不过四分五裂的结局。

光明其实一向知道很多依附进阵营中的神明奉行着投机的心思，但祂不在意，在光明的心中，即使那些神明生性并非良善，既然肯走上正途，就不应该苛责。

这样的阵营无疑是相当脆弱的，光明设想过也许在神战结束、世界安定后的某一天旧日同盟就会反目成仇，但是祂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

最近已经有太多属于光明阵营的神祇来到安拉冥德山底，告知祂秩序的暴行，抱怨着阵营一分为二，很多神祇负气而走。祂们希望祂下山，希望祂做裁决秩序的存在。

光明知道自己并不是，甚至祂执意留在山上，就是因为祂知道自己不是那个存在。

隐隐约约祂也在等待秩序来见祂，也许并肩的默契仍在，光明真的等到了秩序。于是祂继续等待，等待秩序分享自己的战果，也等待着秩序对自己的……也许是裁决。

可是秩序摇了摇头。

“我无法将神终结于此。”秩序道。

光明一时怔住。

但祂随即恢复了往日的表情，这源于祂对秩序的了解，秩序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祂既然出现在这里，说明祂心中仍然有其他方法，那个方法也许需要光明的帮助。

“你需要我做什么？”光明问。

秩序这一次沉默的时间比往常更长，祂半晌才开口，却开口说了一件无关之事。

“我看到了继承人。”

“……秩序神位？”光明霍然抬头，祂甚至有了从安拉冥德山上站起的**。作为神祇，祂们最知道路途本非为神明一人，神明各有后继，当神的力量并不足以支撑道路尽头的那一刻，祂将从神位上被剥落，由后继者当之。

枯坐在山顶的光明之神甚至在先前思考过祂是否不再是距离光明最近的存在，即使如此，祂也从未想象过秩序的陨落。光明与秩序在这一纪元此消彼长，光明是最能感受到秩序日渐强大的存

在，秩序绝不可能在此刻跌下神坛。

“那个继承人并非来自现在。”秩序还没有回答，光明就自己说了下去。

“不错。”秩序点了点头，“有天道运转干涉，我并不能判断他到底来自哪个时代，但他的确与我有相似之处，的确会成为第二代秩序之神。”

光明陷入沉默，祂的表情并没有因为秩序的身位还会持续许久而变得缓和，因为祂听出了秩序的话外之音。

“既然秩序之神的传承已经延续到那个纪元，也就说明，神明的存在还是持续了下去……”

“但我并不认为自己失败了，”秩序冷静地道，“因为他的确是我的同路人，神明的死亡即使不在现在，也必将在未来。”

光明摇了摇头：“还是不对，观测到第二任秩序之神只是既成的现象和事实，这个后世的结果并不会对现在产生影响，更不会动摇你的意志。并非因为逻辑上'后世仍有神明'你才失败，而是因为'你已失败'后世才仍有神明。”

“那么，你因何而失败？”

“又或者说，更重要的事其实是在这种情况下，你将如何避免第二个你走上相似的道路，迎来第二个失败？”

“秩序，如果他也失败了。那么经过了漫长岁月饲养的诸神，难道还会容许第三次针对祂们的讨伐吗？”

光明数次接连发问，作为朋友，也作为秩序曾经的同行者。

“这正是我来找你的原因。”秩序冷静地道，“我需要一种方法，能最大程度确保第二任秩序之神来自纪元后的胜利。”

“光明，我需要你的帮助。”

光明与秩序对视，旁观的尼奥觉得那一刻安拉冥德山上已经吹起了冷风，因为两位神明的神情都算不上体面。

“你已经有了决定。”光明紧盯着秩序，“只不过那件事你自己无法做到，你找我来，不是为了商讨，只是为了执行。”

光明的话语十分严肃，如果有陌生的第三位神祇在此，恐怕都会忧心这两位强大的神祇会就此大打出手。秩序却反而轻轻一笑。

“光明，你知我。”紧接着，还不等光明再说些什么，秩序就继续道。

“既然一个秩序之神无法终结诸神，那就再为他加上属于我的神力。如果我当真失败，神力不会就此逸散，我想要用特殊的方法将之存储，改变形态，最后加诸他身。”

“理论上的确可行，”光明说道，“但你需要谨慎思考，作为秩序之神，你并非只有强大的神力，伴之而生的还有强大的……祸患。在成长的过程中他也许会百倍困难于他人，甚至可能半路走向错误的方向。”

“他不会的。我并非迷信未来，而是与那个人在心神中有过几次交汇，他能够经受这些。”

“那你又如何？你的神力如果不足够支撑你继续做秩序之神，神位旁落，甚至可能无法撑到那位继承者成长之日。”

这一回秩序沉默的时间有些久，这不是犹豫的沉默，相反，秩序似乎已经下定决心，只不过决心本身难以出口。最后，秩序沉声回答：“我将以秩序之路上的万万修行者为养料，供奉我，滋补我，直到我不需要的那日为止。在此期间的所有欲成神之力都会被我压制，世间会持续成为无神的世间。”

“这有悖于你的秩序，”光明还是提醒道，“按照你的理论，既然神祇不在万物之上，你也本不该无权夺取信徒的力量。”

“不错。”秩序干脆承认，反而又笑起来，“所以事情成功的那一天，也不必有我。”

光明皱了皱眉头，有些忧心似的，但随即还是点了头。

祂不再言语，秩序也就不说话，也坐在祂身侧。光明这一次沉思了很久，尼奥甚至误以为祂们的对话早已经结束。秩序没有催促的意思，只是静静等着。安拉冥德山上时间的概念已经被神祇的存在扭曲，光明似乎正在沉思极为重要的某个问题，又或者是这个问题所关系到的、之后的无数年与无数生命。

“秩序，神明又如何能够杀尽所有神明……你不行，他，也不行。”

“除非让他成为有着完整神力却非神的存在。”

光明之神站起身来，望着茫茫无边的天地。秩序静静等待着祂，祂比谁都要清楚，作为上一纪元的神祇、光明阵营的统领者，光明的力量比祂柔和广阔，虽然光明神力的攻击力不如秩序强横，

但光明持有无数记忆与法则，足以动摇某些根基。

“秩序，你还记得自己成神的那天吗？”光明突兀地问。

“自然记得。”

“哈哈哈哈哈，你知道吗，秩序，我突然想起回忆里的事，便想要用这些我们的往事问一问你。这时候其实不该问这些没来由的事，所以我告诉自己，如果你质问或者反问我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些，我就放弃；而如果你没有这样做，我就继续。”“秩序啊秩序，看来你连放弃的选择都没让我做。”

光明将秩序扶起来，尼奥看得津津有味，他开始设想如果有一天卡伦也有事情来求自己，然后自己突然说“还记不记得当初我当你队长的时候”这种话，这情景一定很有趣。想着想着尼奥又暗骂自己怎么突然代入进这两位的视角，转而继续听两个人的对谈。

“我已经想到办法了。”

尼奥以为秩序会马上出言询问，毕竟祂刚才的表现可以说相当急切。但秩序对光明报以了最坚实的信任，祂并不开口，而是静静等待着光明。

“你可能也已有预感，光明的力量几乎近于博爱，而你的想法也没有错误，在精神层面上，光明有着可以越过世界壁垒的力量……也可以将外界存在带回世界……”

“我想，只有存在人性的神祇，才会拥有真正阻绝诸神的力量与途径，他将以半人半神之心……成为神明。”

“代价是什么？”秩序问道。

“一场无关紧要的死亡。”光明轻描淡写。

秩序点了点头，静静地走到光明的面前：“有句话你说错了。”

“嗯？”

“不是我的选择让你无法放弃，而是从你下定决心的那一刻，你就没有给自己放弃的选项。因为你了解我。”

“也许吧。”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光明，我会转达。”

“……”

“有，秩序，我之前也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我与你，秩序与光明，是否是一种必然。而现在我得出了答案，秩序，来割下我的头颅吧。将它作为锚点，然后……在一切结束的那个纪元里，光明会照耀一切，而被光明所照耀的地方里，秩序将约束一切。”

尼奥看到崩毁的神躯，和仅存的头颅。

和秩序将神力注入后世因果后就不得不通过秩序道途汲取力量相似，光明之神竭尽全力后，仅存的神力已经不足以维持躯体，但祂的头颅未曾完全消解，居然凭借概念的存在稳坐神位。

秩序提起头颅，走下安拉冥德山，那颗在祂手中失活的头颅却僵硬地移动，瞳孔骨碌碌地转动，看向了尼奥的方向。

秩序垂下眼睛看了一眼那颗头颅，顺着头颅目光的方向看向尼奥。祂看不见尼奥，神明的威压尚且不能划破纪元。尼奥短暂感受到自己与秩序之神近乎对视，在瞳孔最深处，他看到了卡伦的影子。

09.

卡伦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这个梦漫长而无边界，甚至连逻辑也不太清楚：他有时候还是那个普普通通的现代青年，有时候却是异世界可以动用法力的神官……他感觉自己有点像某台多开的设备，记忆拉扯着他，他同时是几个人。

尼奥平时就是这种感觉？这个想法首先冒出来，卡伦又从记忆里翻检，这才想起尼奥是谁，他又否定了自己，不，尼奥的情况和这个不太一样。

于是在异世界当神官的部分压倒了普通现代人的部分，卡伦想起来自己最后将诸神锁存在天堂。

那现在自己算什么呢？他想。

按照他的设想自己本不该有如此清晰的意识，被饿瘾与所有神明纠缠的结果本应该是一片混沌，曾经的他也的确如此。可最近他的神智却肉眼可见清明起来。

卡伦开始思考，他首先想到他的爷爷，狄斯肯定不会接受他被永远留在世外的现实；也可能是阿尔弗雷德，自己的眷属们在战后应该已经占据了相当重要的地位，这足以让他们有足够的权限去调动资源来帮助自己。又或者他们很可能进行了合作，再搞一场神降仪式……

卡伦不知道自己已经无限接近真相，他只是推断出所有可能，然后逐一否定其中不合理的部分。

最后，他缓缓想到尼奥。

在想到尼奥的一瞬间卡伦突然失笑，干，原来真是你这个家伙。

因为他想起了更多，想到每次离开后就变得模糊的记忆和曾经关于因果的对谈，现在他已经知道尼奥来自哪个时间，他来自自己离开后的世界。而经由他施加的影响，在因果前其实并不存在于过去，当尼奥从过去回来的一瞬间，它们就切实存在了。

卡伦懒得思考尼奥是怎么做到的——就像之前的每件事一样，如果干出这件事的是别人，他可能还要问一问经过看看前后有没有遗漏需要他做到更好，但如果是尼奥，卡伦只需要接受结果，反正过程尼奥肯定已经处理干净。

卡伦预想自己会马上看到尼奥，就像之前每次记忆突然涌上的时刻一样。不同的是这次卡伦知道尼奥正是为了把自己捞出这个地方才四处奔走，但他倒是没打算表示出什么热烈欢迎，因为——

“瞧瞧这是谁啊，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来，卡伦，快感恩吧，你靠谱的尼奥前辈特意来这里拯救你了！”

——因为他自己肯定会这样做的。卡伦不动声色：“你这次来得好晚。”

“你还有没有良心？我为了救你可是费劲了心思，还要和上纪元的光明之神秩序之神那俩神明面对面接触。”

“那换一种说法，真感动你还能活到现在。”

“滚滚滚，我不跟你生气，快滚起来吧。跟我下去回明克街，别让你爷爷那些久等，你个体面人让长辈等你多失礼啊。”尼奥故作不耐地朝着卡伦招手。

“我爷爷又不会怪我，无所谓。”卡伦却没有动，而是看着尼奥，“但我还不能回去。”

卡伦知道尼奥明白自己在说什么，他是秩序之神，是拥有本纪元强大权柄的存在，从世界来到这里找寻他并非真正的难题，难题从来只有一个，就是怎么把他送下去。

一场普通的神降仪式能够降临的只会是神明，而他不能作为神明回到没有神的世界。

常理来说卡伦是相信尼奥不会毫无打算地把自己拎下去，毕竟这个是乐子人也算知道自己的目的，作为神明下去完全违背他的想法。但……万一呢？

就像在尼奥死亡的那一瞬间他真的动过把他苏醒的心思，人总会有一段时间私情足以盖过理智，而且……好吧，卡伦总是有种莫名的心虚，他因为自己的私欲与需求迫切地需要尼奥活着，却把尼奥扔在了一个他可能回不去的地方。

“你还记得那次我们两个人开玩笑，结果到最后提到了光明之神的断指吗？”尼奥突然问。

“记得。”

卡伦回答完之后尼奥却仍然没有说话，似乎在等待什么。卡伦微微歪头，疑惑不解，明明是自己在等他继续说啊。

尼奥突然有些气愤似的：“干！你果然是这个反应！”

卡伦：……？

“总之，光明和秩序在死前就预料到以神杀神这一点在概念上存在缺陷，所以留下了后手。世界之外半人半神的存在可以短暂从神的身份中被剥离，从以非神的身份重返世间——哦，该死，你居然到最后还能一个秘密的库存。”

“世界之外”几个字让卡伦有了瞬间恍惚，他意识到自己的穿越可能和光明之神秩序之神有关。

又或者祂们当初就是因为自己来自一个理论更先进的世界才选中了自己？

围绕着神战的一切互为因果彼此嵌合，卡伦不知道尼奥又知道多少，但他既然已经将这个话题带过，说明他并不在意，那自己也无需解释。

压在心底谈不上是不是秘密的存在骤然松懈，卡伦有点想笑：“所以，你以什么身份来帮我回去，新一任光明之神？我记得有的人说自己只是容器。”尼奥却摇了摇头。

“严格来讲，我和你不太一样，我不能算传承严格的光明之神。但……反正理解起来就是，这并不是命运，而是逻辑。正如只有光明铺陈过的地方才有秩序一样。”

“你要和我聊哲学吗？人的观念要先觉醒才会诞生规则那种理论。”

“呵呵，当然不，只要你大概明白就行。总之我就是那个『光明』或者『领路人』。”

“我并非第二任光明之神，只是和你的命运纠缠在一起的、拥有光明力量、占据神位的你的同类而已。”

“那不是没什么区别吗？”

“——因为当年的光明之神与秩序之神想必也是如此。”

祂们的思想彼此影响，祂们的存在相互纠缠，才成为后世故事中的秩序与光明，正如尼奥与卡伦一样。卡伦其实很少思考自己与尼奥的关系，因为太过习以为常。他不会解释，很少辩驳，因为他们的关系的确可以到达如此地步。

并非力量筑成神位。

而是他们的灵魂与关系连结在一起，铸成更难以摧毁的因果，以此影响命运。

他们的命运早已经无法分割，像水融于水中。

“你这张嘴还是那么会说话。”尼奥笑骂，向着卡伦伸出手，“自从见了我，你问东问西问了那么多，怎么不问我打算怎么把你从这群东西里分离出来吗，如果我失败了你可真就回不去了。”

“没必要，因为你既然出现在这里，就会成功。”卡伦回握住他的手。

无边的光明从世间蔓延上天堂，圣洁平和的乳白色几乎淹没一切视野，卡伦看见尼奥的白发在风中飘散。自己的身躯逐渐轻盈，乱泥般的沉重后拖力越来越轻，他的耳边是风声，灵魂似乎从高空飞速下坠，所有锚点都失去准星，在狂乱的风里，他看到尼奥的眼睛。

10.

“嘿，卡伦，好久不见。”

将被风吹乱的衣服打理整齐，不出意外得到了一个“体面人”的评价，卡伦抬起了头，远处是明克街的太阳，近处是熟悉的面孔，神降仪式彻底结束。

没有任何神明降世的异象，他成功回到了这里。

卡伦笑了，他回过头。“你在看什……”

话没有说完，因为所有人都看到就在卡伦目光所望的方向，尼奥穿着一件拉风的大衣缓缓走来。

他甚至朝着卡伦扬了扬掐着烟的手，看起来放松又散漫。

“终于回来了？”

烟的新点上的，衣服大概也是新换的。卡伦一挑眉，转过身来直直对着尼奥。

“嗯，来找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