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府似乎把刘利死亡的消息压住了,又或者是没来得及散开,因为本身只过了一天还不到,时间却显得很长。对于李时雨来说,刺客的寿命都很短,身强力壮的时候就那么几年,所以把一天就得当一年来过。这话是师父教给他的,李时雨当时还问那应该怎么做才能把一天当成一年。师父回答说每天都找很多事情做,把每一天过得充实有收获,一天就是一年了,反过来,一年就是一天。
面对师父的李时雨基本算个话痨,问起来没完没了。师父回答完了之后就要去打铁,李时雨还追在他屁股后面问:“那怎么就一年算一天了,一年算一天就一定不好吗?”
师父一手拿工具夹着块铁片,一手拿着铁锤,他前面是水缸右边是炉子,他正在给身后这个聒噪的徒弟打两把趁手的兵器,可现在他没吵得有些没心情,又不舍得糊弄给徒弟用的兵器——也不能糊弄,他一个疏忽,就可能导致徒弟在争斗中丧命。于是师父就放下工具,转过身两手叉腰,表情里颇有无奈。
李时雨以为又要挨踹了,还往后退了一步。可师父并没有,反而思考了一下,然后才认真地回答:“也不见得不好,像我的师父曾经说,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一年就像一天,眨眼就过去了。”
“那两位师祖在一起多久?”
“八天。”师父转回身,又去打兵器了。他曾经说过要开间铁匠铺,现在真的开铁匠铺了。
师娘推着轮椅从后面转出来:“去练字,你今天的字帖还没写完呢,晚上写不完,你师父又要踹你。”
被解围的师父感激地看了师娘一眼。
也许师父和师娘没想到,自己认真和带着善意的回答给李时雨留下了反面印象,也可能是李时雨理解出现了偏差。李时雨想着,我得多赚钱,把一天过成一年。
回忆完毕,李时雨发现自己走快了,落下谢骞都快三丈远,就默默放慢脚步。谢骞见他走慢了,也加快速度,一晃一晃地拖着右腿赶上来。二人绕过巡逻的官兵,从伸手不见五指的巷子尾七转八转,终于绕回客栈后墙,今天客栈大堂又没有聚众赌博,因为里面静悄悄的。
也没人叫唤啊,李时雨趴着窗户缝一看,掌柜的和他那少年正宽衣解带,又要行**之事,他们脸上挂着和钱庄伙计看话本时候十分相似的表情,看来也只有这个时候他们才算活着。
不想扰人美事的李时雨扭头对谢骞悄悄说:“还是跳上去吧。”
明了屋内事的谢骞点头,于是在李时雨跳上去后,谢骞也跳了上去。李时雨不错眼地盯着他,想着如果他没残疾,这轻功丝毫不会在自己之下。李时雨一时没想起这是哪门哪派的轻功,只知谢骞轻功上佳,足尖落地端稳不动毫无声响,身体轻盈如蝶似燕。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李时雨心下叹息,想着若是要把天下武功看尽,只怕活一百三十岁都不够。前前朝灭亡、盛朝还没一统江山的那五十个乱年之间,有一无名神人写了本书叫《百武记》,记载了他在乱世中所见过的各类武功,从名门大派到无名无源统统记录在册,粗略一数就足有上百种。他还记载了各种兵器及其制法,也有上百种。可惜的是这本书因为出在乱世所以没有流传开来,盛朝建立以后,因为君主深信“侠以武犯禁”又把此书封禁,是以只有少数人有此书并且仔细阅读过。
李时雨没有细读过,但他听师父说过,根据《百武记》记载的内容来总结,天下武功中,成体系又精妙高深的除了名门大派,还有一个地方,就是皇宫。皇宫里的一些皇族和全部的大内高手所学习的都是皇宫里独有的秘籍,有些高手还不是只学习宫廷秘籍,还学了江湖功夫。比如传闻里的五卫各自的首领,就都是宫廷江湖武功都了解甚至精研的全才,甚至不说首领,连五卫里的普通刺客都是各有所长的绝顶高手。
有眼睛的不止一个人,就在李时雨观察谢骞的时候,谢骞也在看李时雨,李时雨的轻功路数类似飞燕门的飞鸿点雪,但呼吸法门却更像早些年的龙城派。
此人的武功倒是汲取百家之长……谢骞如是想。这情况其实也蛮好理解,此类独身往来行事诡谲的刺客,比起花漫长的时间修炼内功心法,他们更想追求速成力量和敏捷,学武功经常只学对自己有利的部分,以便将来行刺客之事。李时雨十有**也是如此,再看他身体颀长劲瘦,谢骞更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李时雨让守夜的伙计再开了一间上房,然后指指旁边对谢骞道:“你住我隔壁。”
周围无人,谢骞小声道:“你不着急询问宝物的下落?”
“又不是问过之后你就要离去,我们以后还有很多时间,不急在这一时,”李时雨笑笑,“而且我觉得比如把宝物下落说出来,你不如想想如何躲过刘利官府中人的搜寻。”
“他们为什么要搜寻我?”
“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人,其心必有异,其行必有诡,”李时雨瞥他一眼,“当初我放了那小倌儿出城你并未立刻阻拦,我和你离开富通钱庄的时候也没人跟踪。刘利麾下不是人才济济,但也不全是饭桶,我不如猜测一下,你我是同路人吧,是你把刘利麾下有些人指到了歪处,不然就凭你这耳力和轻功,我不会那么顺利就趁着刘利宅子里士兵换防的时候翻窗户进入了刘利的卧房。”
谢骞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反而问了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如果官府枕戈待旦严阵以待,你还有把握全身而退吗?”
李时雨又是那个回答:“你猜。”
谢骞当然不猜,李时雨就问谢骞:“听说刘利很相信他身边的道士,无论供奉还是祭祀三清,从来亲力亲为,那又是什么原因,让你背叛了他?”
“刘利,其为人也小有才,未闻君子之大道也,则足以杀其躯而已矣,这样的人怎么能长久?”谢骞回答。
谢骞说得没错,尽管李时雨与谢骞的想法不同,但刘利的性命也确实没有长久。刘利死后没多久,消息终于被散布出去。他的妻妾儿女被杀死,再也没人记挂他的死因和不忘他的仇恨,他的财富他的兵力被觊觎被分裂被攻击,洛州的平静很快被打破,多方人马混战起来,洛州以及周围村县陷入一片火海。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在离开洛州的乌篷船上,谢骞回身望着远处浓雾里根本看不见的城池幽幽道。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都不是小人物所能动摇分毫。”李时雨坐在船头,他脱下鞋袜整整齐齐放在一旁,白皙修长的小腿浸泡在还沁凉的江水里,手里拿着陶埙吹奏起来。他气息深厚匀称,奏出的曲调苍凉悠长。谢骞坐在中原洛州外江水的小船上,恍惚间居然看到了西北明亮的星空和洁白如霜的大漠。一叶扁舟上的人无法与大漠营帐里的人携手遨游,也不能共享一缕清风,就只能在远离故乡的地方听取一段有呜咽幽怨之感的乐曲,回头看看望不见也不知道能不能再回去的故乡。
他们打算南下去调查商天子宝剑的下落,此时是顺风,不及一日千里但也船程很快,船夫得空歇一歇,实际也没闲着,趁着听客人吹埙的功夫拿渔网捕起了鱼。
“现在的鳜鱼可是最肥美了,”船夫乐呵呵道,“刺少、肉嫩,蒸着吃煮着吃都好吃。”
说着说着,他又叹口气:“可惜年头不好,种地种不了,水里的鱼也都被捞得快没了,现在洛州也乱起来了,明年说不定连草根树皮都没了。”
谢骞接话:“等有了英主好官,天下平定,老百姓的日子就好过了。”
李时雨不可能没听到他们的话,可他没插嘴,自顾自继续吹埙。
船夫乐不出来了:“可什么时候能太平啊。”
他也许是在问谢骞,也许是在问很多听不到他此时叹息的人。
嫌烦的李时雨从兜里掏出包东西扔给船夫,示意他打开然后住嘴。
小包裹被准确扔到船夫怀里,船夫满腹狐疑地打开,发现里面竟然是卤肉和小米。
李时雨放下埙:“放心,不是人肉。”
谢骞微微皱眉,也表示疑惑。李时雨瞥他一眼:“之前从山里猎的走兽,毛皮给了其他人。”
得到银两和干粮的船夫差点把渔网扔江里,连连拜谢李时雨。李时雨让他吃,他就吃了指甲盖大小的一点卤肉,然后就很珍惜地把这些食物收起来,说家里还有老娘媳妇和儿女,得回头再分给他们。
看着欣喜若狂的船夫,谢骞突然产生一个想法,如果刘利不死,洛州会不会就一直平静下去,洛州平静,周围村县也平静,百姓就能有一丝喘息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