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骞绝非迂腐之人,李时雨的苦他虽然没经历过,但这些年走南闯北的他也见过不少,因此一时间无话可说。李时雨怒骂盛朝他完全理解,毕竟李时雨出生时候,盛朝已是如风中飘絮之态,他可是一天安稳日子都没过上。
“只要皇朝重新建立,百姓们的生活就会再次平静,再也不会有孩子生活在死人堆之间,守着自己父母亲人的尸体,无助哭泣。”
李时雨终于抬眼瞥向谢骞:“不破不立,盛朝已是故纸堆里的一片废墟。废墟不可能重新修复,只能在上建立新朝。”
“东隅已逝,桑榆未晚。新旧更迭何其复杂与困难,历来朝代更迭,新朝镇压旧朝势力,手段都极其残忍酷烈,所以又是一番腥风血雨。”谢骞说的没错。
“如果旧朝残存实力不是痴心妄想,妄图与新朝对抗,又何来腥风血雨酷烈手段。就像你曾说的,皇帝是天命所归,那新朝皇帝得以继承大统,就是所谓的真龙天子,旧朝与真龙天子对抗,何其愚昧。”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谢骞一时无话可说,他有再多的大道理,都不能对一个没有在盛朝统治之下过过一天好日子的人讲。
既然如此,谢骞握紧拳头,天下一定要尽快将战火熄灭,重迎盛世。
只是……谢骞又想到一个问题:“那在你的心里,新朝的皇帝应该是何模样?”
“没有模样,也可以说是任何模样,”李时雨摇头,“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实际没有任何区别。”
谢骞能够感觉到李时雨的眼睛里从来都是灰暗的色调,于是开口劝说:“皇权兴盛,边疆安宁,百姓安居乐业;皇权衰败,边境动荡,百姓流离失所。究竟有没有区别,你不能忽略,如果有一天皇权重振,你我就都是盛世的子民。”
“在我吃自己腐烂伤口里的蛆虫,吸吮死去亲人的污血解渴的时候,书里所说的所谓盛世就成为了泡影;如今我长大了,强大到江湖有了我的名声,想请我出马少说要一万两银子,我有了生存的能力,盛世与否就更不重要。”
“强大的人不是只会保护自己,也要拿起武器保护自己所在意的人事物。你虽然拿了一万两银子,可在这个时代里能拿出一万两白银的人,都是在盛朝时期就欺上瞒下,窃取民脂民膏之人,他们也是你最厌恶的人。当日我们离开洛州的时候,你杀死强盗,救助船夫,我认定你心有良知,可你的做法,又是在助纣为虐,变相压榨百姓。”
李时雨轻轻巧巧跳下窗子,他修长的影子落在地上,悄无声息:“那我给你讲讲我为什么会被逐出师门。”
他笑着凑近谢骞的耳朵:“因为我险些杀死我的师父。”
谢骞立刻抬头,明明是深暗的夜色里,李时雨眼睛里却带着精明狠毒的笑意。
“为什么?明明你总是把你师父挂在嘴边上,可见你把他的教导牢牢记在心里。”
“我认为对的,自然会记在心上;我认为不对的,早就抛诸脑后。”
“那他对你不好吗?你的佩刀还是他给你打造的。”
“对我好的,自然拿在手里;不好的,我就一气毁掉,”李时雨抽出他的刀,玉盘之下刀刃雪亮如月光同样,“我师父为我打造的刀,用了昆仑山里开采出来的精铁。为了找最好的材料,他徒步走了两个月,才从我们的住处到达昆仑山深处,然后又寻找了三个月,才找到足够的精铁和一块看上去清透明亮的宝石。宝石后来被他变卖,精铁就被打造成给我的兵器。”
两个月……看来李时雨被他师父收养后,他们居住在西北与西南交界。
“你的武功也是你师父教你的?”
“我师父出身龙城派,只是武学天赋不如医学天赋,年过三十学的都是些粗浅的拳脚,后来四处流浪,也学会了一些其他门派的武艺。他学会的都传授我,我却比他学得更快更好。”
“所以你觉得他没用了,就把他重伤?”
“当一个人变得和以往再无分毫相同的时候,我自然要想办法改变事实,但他不接受改变,所以他把我逐出师门。他明明救了我,却险些再次害死我。”
谢骞听到这里有几分糊涂,他直觉认为事情不是那么简单,又认为自己不能探听他人私事。只是他难得被勾起好奇心,思索再三,他还是咽了下去。
“还认为我有良知吗?”
“君子论迹不论心。”良久,谢骞叹口气。
本来等着谢骞嘲讽的李时雨愣住了,半晌,他才回答:“许久之前,也有人这么说过。尽管他说的都是错的……”
谢骞还想再说些什么,李时雨不给他机会了,他跳上床扯过被子:“睡觉睡觉!”
“李时雨,你等等,两床被子你不要都扯过去。”
他们总算睡着了。
半夜里,谢骞无意中发现李时雨被子下的手十分冰冷,还是忍不住把自己的被子分给他一半。
第二天,他们一路出了穗州城,并肩往清波山庄的方向去了。
似乎是昨晚一番并不算愉快的交流反而拉近两人的距离,两人主动闲谈起来。李时雨见多识广,谢骞满腹经纶,抛开对于朝廷的看法,两个人其实有不少话题可以交流。
“还没谢你,昨晚分了一半被子给我。”
“你的手盖着被子都这么冷,现在清明已过,明明天气愈发温暖了。”
“总是如此。”
“你既然家财万贯,也不想着找个郎中好好医治一下?你的生活习惯,完全无法匹配你的家财。”
“以前医治过,后来四处流浪,总是没法在一个地方长久停留,渐渐也就忘了。”
“我瞧你总是吃甜食,怕不是讳疾忌医,一点苦药汤也不愿意喝吧。”
“可能是吧,”李时雨笑了,“小时候生病,师父就一手端着药,一手拿着蜜饯哄我喝。”
“你明明对你师父颇为惦念,而且从言语听来,他曾经对你非常好。如果他并非大奸大恶之人,你真心反思自己的过错,恳请他原谅,你们师徒两个能重修旧好也未可知。”
李时雨摇头:“两条各自行走的路而已,父母是,师父也是。不过你说的没错,救命之恩,不能不报。待到时机成熟,我自会报答。”
他的语气有点古怪,听在谢骞耳朵里,李时雨的报答应该是拿起刀把师父一刀杀了。
“你不会是……”
“你以为我的报恩是要犯下弑师大罪?”
谢骞沉默不语,李时雨哈哈大笑起来:“我早就犯过,以后也不怕再犯一次,不过我暂时还没有这种想法。”
原来他是在开玩笑,谢骞松口气,也笑起来了。
“就像我惦念师父,你随身带着的铁剑也有意思,总用布包得严严实实,没见你拿出来过,怕不是已经拔不出来了吧。”
“好眼力,确实拔不出来了,毕竟只是一柄生锈的铁剑而已,纪念意义大过防身价值。”
“看来你也是个很有故事的人。既然我把我的故事说给你听了,你总要说说你的吧。”
“我的故事没有你的有意思,说出去也不能换一文茶钱。”
“可你在刘利麾下乔装打扮为道士,只这一段就比我的经历有趣。即便真的枯燥,也能收获我的全神贯注。”
于是谢骞也把自己故事娓娓道来:“昔年,我是陇西节度使官府的护卫,陇西节度使范成援性格酷烈暴躁,素来与西北昭武亲王段诚之不和,后来他被段诚之构陷贪污受贿伺机谋反、犯下死罪。皇帝下令逮捕范成援,可下令的官员还没到,段诚之就派人暗杀了他。节度使对盛朝忠心耿耿,最后却落得这样的下场。他死的那天我乔装打扮去看了他的尸体,尸首上遍体鳞伤,分明是失血过多而死。他手里还拿着一柄匕首,死前经历了一番残忍的搏斗,如果是皇帝刺死,他怎么会如此激烈反抗?”
“那你的腿……”
“我做不到埋葬节度使,只能悄悄离开,不曾想被段诚之的人发现,段诚之手下高手如云,我侥幸留下一条性命,可惜这腿还是没有保住。”
“难怪你武功这么好,原来是节度使门下的护卫,”李时雨缓缓咀嚼着谢骞的过去,“所以你深恨这些不忠于盛朝的节度使,一心期盼盛朝皇权归位,再次一统天下。”
“是。只是我一个右腿残疾的废人,什么都做不了,连回到陇西去祭拜节度使都不做到,因为他早已被挫骨扬灰。”
“只是……”李时雨第一次考虑说话的时候要选择合适的语气,“尽管奸臣作祟,可如果皇帝英明神武,一切也都不会发生。”
“奸臣作乱,天下自然乌云密布。不过你说的也没错,李时雨,我有很多次,都被你说服了。”谢骞侧头,表情意味不明。
“其实,我也一样。”停顿片刻,李时雨坦然回答。
他们对于对方的好奇心终于得到满足,瞬间有了久旱逢甘霖的痛快感觉,于是二人之间的气氛更加放松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