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任江月这边就毫无天子剑的线索了。李时雨突然焦急起来,在和谢骞说过后,他向任江月辞行。
“看上去你也不想背上弑父屠兄的罪名,”他懒洋洋地道,“而且,想杀死你父兄的人多如牛毛,何必多我一个。”
任江月也不强留,而且经过清波山庄的推荐,他可以相信李时雨的品性,知道他不会把他们的约定说出去,于是大方同意:“好,那谢简呢?”
李时雨毫不在意:“我不知道,人各有志,随他去吧。”
“那你以后要去做什么?”
“和以前一样。”
“你有才能,又缺钱,”任江月饶有兴致,“钱财和权力,江东都可以满足你,为什么不留在这里。”
李时雨不知道想到什么,微微一笑:“试问岭南应不好,此心安处是吾乡。”
他潇洒离开,留给任江月一个瘦削的背影。
吕洪从外进来:“主子,属下已经派人跟着了。”
任江月叹口气:“我真的做错了吗?”
吕洪摇头:“弑父屠兄,天理不容,主子,您迟迟没有下定决心,不就是始终明白自己的错误吗?幸好,您没有做出让自己更加痛苦和懊悔的决定。属下相信,如果真的犯下那无法挽回的大错,您的痛苦绝对远远超过现在,甚至比死还要难受。”
屋里点着清心凝神的香料,却依旧压不下任江月心里的焦躁,他舍不得荣华富贵大权在握,又不想再容忍父兄的束缚。可难道父兄因他而死,他就能安心享受,又或者从此过平民百姓水深火热的生活?怕不是一边忏悔着,一边继续享受吧。任江月太清楚自己的卑劣之处,他只会比自己想得更加卑劣。
李时雨最后把收下的银子退还回去一大半,只收下三千两,还讹诈了吕洪两头小毛驴。
“你要毛驴做什么?”
“脚力啊,不然你要我走回清波山庄去?”李时雨理直气壮。
“那为什么不用马?两匹快马,我们江东府还是出得起的。”
“马吃得多,我可喂不饱,而且在两头驴都少见的时候,快马太惹人注意。”
吕洪对李时雨没办法,又十分厌恶他,干脆利落地准了他的需求,只盼着他和谢简一起滚蛋。
幸好,谢简也是个没什么主意的,李时雨一离开,他也决定要走。吕洪往后看去,只见谢简胸前背后各背着一个包袱,手里还拎着个用布包着的东西,似乎是一把剑,他费力地迈过门槛,一瘸一拐地向李时雨的方向走去。
日上三竿的时候,他们终于走进了穗州城,李时雨买了几个包子,用油纸包着,每个都热乎乎的,他分给谢骞一半,两个人骑着毛驴有一搭没一搭闲聊。
“离开穗州城之后,咱们就要分道扬镳,”李时雨咽下去包子,“话说我还以为你会继续待在那里。”
“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久留反而多生事端。任江月的想法从来摇摇摆摆,让他犯下弑父屠兄的罪过,对他是极难的事情。不过,李时雨,其实你完全可以忽略任江月的游移不定,单刀直入去江东边界杀死任云舒,为什么不这么做?”
“得到了钱,也没有冒着危险去杀人,不也很好吗?”李时雨笑笑。
谢骞想,果然是个奸商,却又是个完全的奸商,毕竟他非常尊重顾客的意见。
“也是你师父教你的?”
李时雨一愣:“对啊。师父曾经说过,躺着赚钱的机会不要放过,但前提是确信自己的目光足够敏锐。”
如果没有后半句,谢骞会认为李时雨的师父是个十足的蠢货。
“任江月内心破耗,总有一天他会把自己折磨死,到了那个时候,他就达成了他的愿望。这种人,只要在他心里种下一颗怀疑的种子,放任它破土而出、等它生根发芽长成大树,就会给任江月和他身边的人带来灾祸。可如果他没有那么温良,也能解决问题。”李时雨又拐了话题。
“那他就会变成一个畜生。”
“人总是要变的,”李时雨嗤笑,“到最后都会变成自己和最亲爱的人不认识的样子。”
“你是说?”谢骞当然能察觉到李时雨话里有话。
“你年纪比我还大,自然比我更了解这个道理。”李时雨却避开了这个话题。
“我不明白,我相信总有人是一生坚守某一件事或者某一个信念,至死不渝,所以总是不会变的。”
“人本来是动物,经过伟大慈爱的母亲用鲜血和心力喂养后才幻化成人,经历生长、经历痛苦,被世间的一切盘剥勒索,层层褪去脆弱纤薄的人皮,露出原本畜生的模样。畜生有两种结局,一种是回到它的畜生道去,一种是成就大业。”
“只有仁厚之人才能成就大业,畜生哪里能登上至尊地位。”谢骞回答。
“皇帝不是号称真龙天子吗?龙也是畜生,根本不是人!”
“龙是神灵,天子是神龙下凡,所以天地君亲师,皇帝承接的是上天的使命。”
“神灵?你见过吗,他有对你说过一句话,施舍过一点恩惠吗?如果天子是真龙下凡,那天子怎么会死,末代天子苏郁尸骨无存,他的国家灭亡,他的族人四散流离。他连自己的未来都无法主宰,也算得了神明,算得了真龙?”
两个人都动了气,险些吵起来。最后还是谢骞先平复了语气:“神明深入人间,他就会变成人,所以他永远只能高高在上,让无数人为他效力,甚至付出生命,心甘情愿,无愧无悔。”
“心甘情愿?在人的心里种下一颗忠诚的种子,让人心甘情愿做奴才,让人心甘情愿以为自己的性命不值钱。”李时雨嗤笑。
谢骞盯着他,心里明白他和李时雨有许多观点不同,李时雨的想法真的非常新奇,是他过去从来没听到过的大胆悖逆之言辞,他当然不同意,因为他无法理解,可天下大乱,皇权崩塌,哪里有办法去惩办大不敬之人呢?
他们准备在穗州城住一晚,又担忧任江月过河拆桥,还是决定轮流守夜,李时雨守上半夜,谢骞守下半夜,只是没想到两个人精力十足,月上柳梢也都丝毫没有困意,只能继续闲聊。逃难的日子困苦无奈,能找个说话的人也算奢望。盘算而来,他和李时雨认识了也算几个月,可除了武功以外,了解却不够深入。
幸好谢骞有双会观察的眼睛,他能看出李时雨从小一直过苦日子,所以才对皇朝毫无眷恋,甚至深恨皇权;李时雨的武功谋求百家之长,会飞燕门的轻功,龙城派的呼吸法门;他的武器是一柄锋利长刀,兜里还有暗器毒药;他胸无点墨,却又总有新奇古怪的观点,并且理直气壮。如果不是各为其主,谢骞还真的愿意和这种人交朋友。
除此之外,李时雨还有很多不合理之处,他家财万贯,却穿得贫穷破烂;有时十分吝啬,有时又十分大方;做人做事没有完整的道德标准,全凭自己心情。他是野蛮生长的小兽,天生天养,人世间的一切都无法改变他一分一毫。
那他有那种想法似乎也不稀奇,谢骞心下有了几分理解,纷乱的世界里,普通人想生存下来多么困难,他们只会拥护能让他们获得平静生活的人。
银辉洒进窗户里,落在冰凉的地板上一片清霜,狭长的影子骤然闪过,是李时雨起身了:“你似乎在观察我。”
谢骞也不隐瞒:“是,你很有趣,所以我想好好观察一番。”
“你在好奇我为何对盛朝毫无尊敬,明明我也是盛朝的子民。”
“我大约能猜出几分,但我还是想听你真正的答案。”
李时雨翻身坐在窗台上,清瘦的身影沐浴在月光下,宛如一幅温柔的剪影:“其实,我一直觉得我很幸运……”
随着李时雨的轻声细言,谢骞被带进那个悠远的炼狱里。
十五年前,西南行省旱灾涝灾接连不断,大灾之后又有大疫,因为死得人太多,朝廷下发的粮食和药材都无法运送到疫区去。五岁的李时雨所在的村子,逃难的死在路上,逃不出去的死在家里和大街上,尸首四处堆叠散落,草根树皮都被啃光,死人被吃得裸露出白骨。
“那居然是一种很甜蜜的……对,很甜的味道,不,是又酸又苦的。我不知道我自己是否还算活着,只要能咬动的东西,我都抓起来送进嘴里。我吃的除了我认识的人——他们都死了,还有我身上生出来的虫子,我把它们从伤口里一个个捻出来吃掉。它们真可恶,我明明还没有死,却要把我吃掉。我太饿太渴了,河水因为浸泡太多尸体散发着恶心的恶臭,水也变成绿色和黑色,我也捧起来就喝。”
谢骞小心翼翼发问:“是你师父救了你?”
“嗯,我师父是个游历天下的郎中,他从死人堆里救了我。我当时躲在一棵树后面,他蹲下身伸出双臂,在原地等着我来。其实我观察了他很久,但他很有耐心,蹲在原地就像雕像。”
不难想象,在生死边缘徘徊的李时雨,看到一个能救他的成年人,是怎样能感觉到天神下凡。
祝大家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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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来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