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宴下了一场持续数日百年难遇的大雨。
寻医的皇榜仍旧张贴在告示栏里,数不清的能人异士进宫问诊,然而国君的病情仍旧不见好转,以至于百姓们对国君的讨论更加天马行空。
中午时分,苏方木和源姬坐在城中最热闹的茶馆里,听雨品茗。
茶馆闲人颇多,是个听闲话的好去处。
只听见一个兴致高昂的声音道:“你们知道吗!国君病重后,为了处理政事,把自己的哥哥和皇叔从千里之外叫回来了,就在今天早上,我看见皇叔的轿子进了城门。我之前跟你们说你们还不信!”
“可是两个王爷都来,那不是要出乱子么!”
“我听说啊……”那人微微压低了声音,“那个哥哥到宫里之后终日享乐,也不处理政务,所以才又把皇叔接来的。”
一个人惋惜道:“唉,咱们国君就是没有子嗣,若是有,肯定能像雨山君王那样成为一代贤君。”
“是啊是啊。”剩下几人应和,“如今两王入京,只怕要起骚乱呦。”
几人感慨交谈一番,又开始了下一轮品评。
喝了三壶茶的苏方木再喝不动,闲话八卦听的差不多,他觉得是时候说一下正事了。他放下手里的茶杯,看向桌对面的源姬。
源姬一直在沉默发呆。
他们的座位临窗,雨珠被风从开着的窗户吹进来,落在源姬苍白得毫无血色的干瘦手臂上,由景入情,苏方木恍惚间有种她已经时日无多的感觉。
他摇了摇头,把这不切实际的想法从自己脑海中赶了出去。
与其操心这大妖的寿命,还不如关心下当下的情况。
夜满楼打斗那夜已经过去好几天,从地下的不眠城回来后,他们就没有了线索。
源姬没法进到宫里去,苏方木也不再被准许进宫,天降大雨,他们只好静待时机。
“我们来这好几天了,就这么一直等下去吗?”苏方木问。
他们这几天白日一早便来这个茶馆,直到晚上才回去。虽然每次来都会听到那些人说一些传闻,但他们更多的是把之前的消息加点东西再讨论一遍,国君病重这个话题更是每一天断过。
苏方木压低了声音:“而且雨山不是已经死了吗,他们的消息没多少是真的,大约是不可信的。”
源姬从放空的状态回神,将视线从窗外转到苏方木身上。
“打发时间罢了。”源姬淡淡说,“而且七分假,三分真,坐着就能得来消息,多轻松。”
还有一句,源姬没说,在鬼冢下与厉鬼度过的五百年实在痛苦无趣,以至于现在只是看着这些活生生的生命,就能感觉到生机的可爱。
苏方木:“……”
源姬说:“还能听到很多趣事。”
苏方木挑眉。
对源姬的这个解释,他深不以为然。
所谓趣事,无非是达官贵人的桃色艳事,道听途说的妖鬼志怪,以及芝麻谷子的琐碎小事。
“王员外为什么要娶一百八十一个小妾呢?”源姬问,“为什么没听过女子可以娶几十个老婆?”
苏方木扶额:“女子不娶老婆……”
“以我见过的妖来看,如果认定了,就是一生一世,除非同伴死去。”源姬说,“当然修为高一些的妖,能和死去同伴的鬼魂继续在一起,也挺有意思的。”
人鬼情未了,苏方木肃然起敬。
苏方木想,按照源姬的逻辑来看,人比妖造作太多了。
源姬抬手以指尖抚过眼下的细长妖纹,原本浅红色的妖纹渐渐红了起来。
苏方木问:“怎么了吗?”
“今晚湿气最重,晚上跟我值夜。”源姬说。
“嗯?”苏方木愣了愣,“哦好。”
这几天苏方木白日跟源姬来茶馆,晚上则回客栈睡觉,源姬晚上经常外出,天色蒙蒙亮的时候才回来。
苏方木跟了一次,无非就是在各处屋顶乱窜,他吃不消,第二天回来困得跟猪一样,睡了一天。
思及此苏方木看了源姬一眼,黑衣白面,脸色苍白得毫无血色,却能不眠不休地一直保持着最佳的状态。妖的精力就是非人的存在。
源姬说:“下午你去睡一觉,免得夜里犯困。”
苏方木听了心里一暖,源姬也有体贴的时候,他忍不住嘴角上翘:“好。”
源姬点头:“万一发生什么事,我也不用扛着你走。”
苏方木:“……”
“今夜雨停。”源姬说。
“你怎么知道?”苏方木看了看外面的大雨,直觉会一直下到明天早上。
“我可以观天象。”源姬语气淡淡地回答,似不经意地瞥他一眼。
苏方木只觉得她整个一看傻子的眼神。
苏方木讪讪,没有反驳。是他没见过世面,对妖的理解只是沧海一粟。不过——她那个是鄙视表情吗?源姬这几乎没有表情的人对他展露出心情了?
但是——鄙视的表情,好像也没什么可高兴的吧?
“还不走?”源姬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要我送你回去吗?”
“不用!”源姬全然不知苏方木的心理活动,苏方木觉得她大概也不怎么在乎自己,他自己瞎想什么劲呢。
“入睡记得保护好自己,莫让魅妖厨娘吸了精气。”源姬补充道。
苏方木:“……知道了。”
苏方木握住自己的大刀愤愤离去,雨水打在雨伞上,伞面跳起清晰的雨珠,望着他的背影,源姬在空中轻轻绕指,围绕他周身设下一个防护结界。
苏方木走后,源姬周身的气息瞬间变了。
她原本平和的状态变成微妙的戒备。
“看来你对这个小玩物珍惜得紧,都不敢让他见我。”
一个温润的男声响起,苏方木原本坐的地方幻化出一个容貌俊秀的公子。他有着一头长长的白发,眉心一点鲜艳的朱红,着白衣蓝裳,周身散发着一股阴柔的气息。
——白裳。
源姬动都没动一下,甚至都没看他,只淡淡问:“你怎么来了?”
白裳垂眼,白色睫毛纤长地惊人。
“来见故人。”白裳知道源姬不喜欢废话。
“不是玩物,”源姬回答了他刚一出现问的的问题,“你知道,是食物。”
白裳意识到源姬在他们周围设下了一个空间结界,以免他们的对话被其他人听到。
白裳细长的眉眼眯了起来,他笑起来的样子比狐狸更狐狸。
“这个食物,有点不同——你保护他,还把我的尾巴给了他。”
源姬不以为意:“嗯。”
白裳的语气带着戏谑,然而几百年的相处让他们太了解彼此,源姬还是能听出他掩藏的不快,然而她并不关心。
白裳是三尾白狐,当年她降服白裳斩他一尾,沉睡一百年醒来后白裳便将白色狐尾赠予了她,左右已经是她的所有物,怎么使用,是她乐意。
白裳自觉无趣,收起了脸上的笑意。
源姬道:“怎么了?”
平日沉着克制的人,竟这么容易就被激起情绪。
“见她之前,想先来见你一面。”白裳垂首,白色长发垂到他手臂一侧。
他的头发纯白,陪着眉心的朱红,看起来更是妖艳。
魅力于他,不过是顺手拈来的东西,换做是任何其他的女妖,大概都不会对他的妖艳无动于衷,可是无感如源姬,真真不为所动。
源姬无视了他的美貌,开始思考他口中的“故人”。
“宿南?”源姬问。
白裳看她一眼,没有出声,算是默认。
他眼中流露出一点少见的情绪,源姬看不明白。
然而她并不关心他什么情绪。
想来,也是关于他和酒烧的事。
“啊……竟然是真的给她吃掉了。”源姬歪了歪头,妖力如此强大的白裳的色|欲,不知道宿南吃的开不开心。
大概是很满足。
源姬身侧的窗户没关,风把雨吹进来,湿了她半边身子,她顾自点头,说道:“也算情理之中,毕竟酒烧是疯子,她走了,你不好过,总得发泄——抑或压制。”
白裳长眉微皱,吞下了要说的话。
源姬歪着头打量他,他的头发,眉毛,睫毛都是纯白,容颜却很年轻,与白鬼不同,白鬼虽然有着年轻的脸,看起来却透着岁月的陈旧,几乎要散架了,而白裳是鲜活的,永远都是年轻有活力的样子,美貌百年不变,周身的阴柔也愈发炉火纯青。
源姬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她睡醒以来的几十年里,这是他第一次出现比较明显的情绪波动。
他第一次表达出对她的不满,然而那含着埋怨的眼神中,带着奋力压制的渴望。
这是一双多么美的眼睛,……源姬感叹,如果是情人之间对视,只怕下一刻就能在眼中燃起烈火,热烈又纯情,可惜……
“我不是她。”源姬缓缓说。
话音刚落,白裳眼里的淡淡光芒立刻黯淡了下去。
他恢复了冷静,用比源姬更冷漠的声音勉强回答:“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