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方木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只感觉心里十分难过。他忙用衣袖擦干眼泪,“没什么,被她食道的黏液伤到眼睛了。”
“那你赶紧回去洗洗。”
“嗯。”
三人缓过来,相互搀扶着起身,此刻他们再看苏方木,已经换了一种眼光。
中年人似丢了面子,不想同他说话,倒是那老者看苏方木,多了一丝欣赏的眼光。
“有勇有谋,未来可期。”
“晚辈担不起。”
他只是恰好有比较强的血,毕竟他不是靠实力打败的。
捏住蛇头提起来,在月光下细细打量。这是一条乌黑的小蛇,鳞片细小顺滑,不同于寻常蛇的冷血,她体肤温热。是他的血镇起作用了吗?
“心口用沾了血的刀尖扎穿,收了炼丹不错。”老者被搀扶离开前,留下一句。
苏方木以刀尖沾上自己的血扎进她心口,然后取出葫芦将她装了起来。
食人妖的腐臭味已经闻不见了,应该是刚刚趁乱跑了。
他第一次见到这么鬼里鬼气的妖。
她和空气微微贴合在一起,身体轮廓透明,眼尾的细长妖纹却血一样红。
跟她对视的时刻,他甚至感受到自己体内某种力量跟她产生了共鸣。
他明明是第一次见她,却有种莫名的熟悉感,那种既想靠近又克制的感觉让他十分矛盾,他不知道是不是她施的妖术。
抛却怪异的感受,他很清楚地认知到自己的力量和她相比太过悬殊,与她对决可能毫无胜算。
她太怪了,站在那里,跟鬼一样,可她明明是妖。
收拾完毕,他回客栈。
一溜阎尸小妖跑过,有两只停下来撕着他的衣摆,嗅着他满是血污的手。他用力扯回,小妖枯枝一样的指骨却又抓了上来,指甲戳进肉里,他终于忍不了,抬脚把它们踢走。
“吱哇吱哇——”小妖摔了几个跟头,看他一眼,爬起来跑了。
他用粗布将手胡乱缠上。他对这种小妖没有恶意,他觉得并不是所有的妖都该死,毕竟人也有好坏,妖应该也是。
他并不想做捉妖师。他曾经最想成为一个将军。
他出自武学世家,自小习武,想着有一天可以继承父亲的传承。
可在他十岁那年,不知哪里冒出一个老头非要认他做徒弟,说他体质特殊,容易招惹妖鬼,且当着他们的面揪出趴在他后背上的一只艳鬼。
苏父吓得不轻,当即同意。
断断续续学了不久后,他甚至还捉了几只树妖花妖,但他最想做的还是拿着刀剑在战场上拼杀。
两年前老头突然出现,留给他捉妖师金牌和一堆破铜烂铁,那金牌相当于是衣钵了,老头告诉他妖物肆虐,要他出师捉妖。可他觉得自己学艺不精,受之有愧。
老头走后不久,敌军来犯,家国尽破,他开始四处流浪,寻找在战场上失踪的父母。
今夜冒着性命危险杀的大妖并没有带给他多少喜悦,比不上他学了新的刀法时的快乐。
但是——他回想女妖冰凉指尖划过他脸颊时带来的恐惧,回味她的红唇堪堪扫过他耳廓时,带给他的战栗感。
不行不行——都是妖女的妖术。
他忙摇头晃掉那些旖旎的想法。
客栈门口挂的白灯笼还是亮的,老旧的门槛上洒了香灰,门楣上贴了黄符。
现在不太平,妖物比人都多,晚上出门不留意,一不小心就被妖物给抓了去,轻了魂不守舍,重了有去无回。
他敲了敲门,他觉得自己符合第一条——魂不守舍。
门内很快有人应声:“谁啊?”
苏方木回道:“我,今日住进来的捉妖师。”
“稍等。”
小二开了门上的一个小活门,递出来一碗胆酒。
这种胆酒是特制的,虽不能杀死妖物,却能让化身人形的妖物难受痛苦化回原形。
晚上会有妖物在街上闲逛,如果让其进门指不定后果如何。门楣的黄符能挡住大部分,但是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苏方木喝掉苦涩的胆酒,把碗还给小二。
小二仔细观察他的脸,没有出现裂纹。
“快请进。”
小二小心翼翼关上门,门后贴着红笔写的镇鬼符。
乱世之下,妖鬼猖狂,人的日子实在不好过。
苏方木说:“劳烦替我准备一桶热水。”
“请稍等。”
回到房里苏方木终于长舒一口气。桌子上的煤油灯轻轻摇曳,昏黄的光勉强照亮桌前。
这里的夜晚沉闷压抑,镇上妖鬼太多,空气里都是腐烂的味道。
他的视觉嗅觉在老头给他开了灵路之后变得异常灵敏,以至于他的夜晚变得恐怖,平时不可见的妖鬼经常突然出现在他眼前,各型各样,千姿百态,他适应了好久。
解了一身坠挂,安置好葫芦,他给自己的手心上药。
他能安稳至此,他的血是最好的法器。
那女妖以为他看不见她,贴得那么近,赤足露在他面前,惹他心惊。
他的血终究还是救了他一命。
热水很快送上来。
他沐浴完,重新检查了一遍葫芦。
葫芦封口完好,他轻轻摇了摇,内里沉沉没有丝毫动静。被沾了捉妖师血的利刃穿心而过,只怕是活不过今晚。
苏方木不放心,从包袋里抽出两张黄纸,手指沾血画了两张符,贴在葫芦口上。
“若有来生,切不可再入妖道。”苏方木摩挲着葫芦,轻声道。
他念了往生咒。
做完这些,困意上头,他熄灯睡去。
黑暗里,葫芦有了点动静。
葫芦口的鲜血味道刺激着葫芦里小蛇的味蕾,封口处,符咒破了。
——
源姬在一片黑暗中挣扎。
无数的回忆涌进她的脑海,让她的识海成为混乱的一团。
血海肉山……
红色罗帐……
成千上万的厉鬼……
她全身无力,头脑昏涨,心口的钝痛如火烧,四肢却冷如寒冰。
她发觉自己躺在宽阔而虚空的空间中,四周雾霭沉沉,昏黑一片。
蓝色荧光飞过来。
一个沙哑苍老的声音在身侧不远处响起,“源姬大人,您终于醒啦。”
源姬望过去。
一个白色人形半跪在地上。在他旁边,是散发着蓝色荧光的吸魂灯。
他穿了一身纯白的长袍,戴着巨大的白色兜帽,一头白发垂到地面上。
源姬没有说话,那人缓缓抬起头,露出自己的脸来。
他有一张非常年轻的脸,却有一双最深沉的黑眼睛,他面容苍白,嘴唇毫无血色,本是倾城的美男子,看起来却虚弱不堪,生机和沧桑体现在同一处,矛盾又怪异。
“白鬼。”源姬轻声吐出他的名字。
“是小生。”白鬼沙哑而缓慢的语调响在安静的空间里,几百年过去,他的声音依旧那么苍老。
“我是死了吗?”源姬平静地问。
白鬼缓慢而平缓地回答:“并不是,您只是魂魄震荡,我刚好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我感受到了您,所以赶过来看看。”
源姬顿了顿,然后道:“起来吧,本来你也不必对我行此大礼。”
“这是大人您应享的。”白鬼恭敬道。
白鬼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他的身形高且瘦,但一直佝偻着身体让他看起来羸弱无比,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那盏美丽的荧蓝色吸魂灯【归来】更是被他提得晃晃悠悠。
那是一盏以貔貅腿骨作为提手,凤凰骨作为骨架的吸魂灯,四方形的灯身,包着白色的纸面。
纸面上画满了蓝色的彼岸花,彼岸花扎根在笼身,密密麻麻,张扬的花朵开向半空,每一小朵彼岸花里有六个花蕊,每个花蕊上寄附着一个亡魂,白鬼在夜晚提着这盏吸魂灯,去接那些找不到路的亡灵。
白鬼给自己的爱物取名归来,寓意让迷路的流浪者归来。
源姬没有恢复力气,她静静躺着看向虚空,白鬼恭敬地站在一边,花蕊上的亡魂带着长长的光尾,如萤虫般围绕花朵飞舞。
白鬼欣慰道:“您终于回来了,五百多年了,没有您的消息,那位大人也很担心呢。”
源姬淡淡笑了笑。
白鬼继续说:“当初那件事情发生之后,鬼王大人立刻带青鬼赶了过去,但是一直没有您的音讯,于是,鬼王大人在鬼塚寻了您五十年。”
“五十年啊。”源姬轻轻感叹道。
“是的。”白鬼答。
“你在怪我回来没有告诉你们。”源姬说。
白鬼微微低下头:“是小生唐突了。”
源姬闭上眼睛,四周安静无比,一丝声音也无。
过了许久,源姬开口:“阎罗,他还好吗?”
白鬼恭敬道:“您见过便知道了,小生愿为您传信。”
“不必了,”源姬深吸一口气,慢慢站了起来,“若他没有问起,就不要说我的事情。等时机成熟,我自然会去见他。”
“遵命。”白鬼低头。
源姬缓步走到白鬼面前,看他手上的吸魂灯,那连接提手与灯的绳子,俨然是几缕白色的发丝编成。
“当初我赠予的发丝,竟让归来与我产生了联系吗?”源姬问。
白鬼看着那白色发丝向源姬的方向探触,“如您所见,是的。”
源姬又问:“那如果我死了,是否也需要由你护送我的亡魂?”
白鬼摇了摇头:“源姬大人,这个问题请恕小生不能回答。”
“是不能,还是不愿?”源姬问道。
白鬼腰弯地更低,不卑不亢,“是因为吸魂灯上有您身体的一部分,还是小生能力不足,均不可知,小生只能回答,吸魂灯无法吸聚您的魂魄,当初在鬼塚之下,小生确是没能感应到您。”
死去之后,魂魄本应该被吸魂灯感应。
白鬼没有理由骗她,因为她确实没有死透。
源姬摘下一个附着的亡魂,小小的光点捏在手上,闪烁着轮回的□□,她松手,白色的光点摇摇晃晃,又飞到了吸魂灯的花蕊上。
“无论什么,到此为止,不要再继续探究,而且,”源姬转身,“白鬼,我希望你能替我保守这个秘密。”
白鬼顿了顿,回答道:“小生明白。”
“走吧。”源姬道。
白鬼低头复行一礼,提着灯笼渐行渐远。
源姬闭眼,魂魄归位。
除了心口的灼烧感,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充盈的妖力,她轻而易举地就破开了葫芦的封印,站到了地面上。
天色尚早,光线不甚明亮,源姬打量了一下四周,是普通的客栈房间的样子。
昨晚她疼昏过去,后面的事再没有了记忆。
胸口处的布料被血浸透,鲜血正不断地从她心口的洞流出。他是真的想杀了她。
她忍住钻心的疼痛,用力按住血口,将血堵了回去。
床榻上的人发出惊呼。
源姬望向床榻。
一头乱发的苏方木,一脸惊恐地看着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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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