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家户户大门紧闭,门口贴着画满咒语的黄符,震慑妖鬼。
晚上手无寸铁的人出门只能是送死,那酒鬼若是清醒,定不敢在这种时辰出门。
源姬循着食人妖的妖气到了一处偌大的宅子。
大宅高墙深院,两尊辟邪石狮蹲在大门两边,宅门高耸,黑漆大门紧闭,两侧高挂的白灯笼半明半灭,门楣上镇妖鬼的黄符早已残碎不堪。
变异的食人妖在大宅某处,她轻轻一嗅,就能闻到那混着腐臭的妖气。
宅院深处的食人妖很快就被她找到。
从敞开的房门看去,地上散落着三五人残碎的血肉肢体,肥壮的人形食人妖正背对她饕餮进食。
这不是它正常的形态,它此时十分癫狂,因为正常的食人妖通常会先把人的血先吸干,然后慢慢优雅享用。
食人妖背上趴着一只面容丑恶的恶鬼,它通体呈灰黑色,软趴趴的一团,黏糊糊地粘在食人妖背上,大半个身子和食人妖融为了一体。
它正是恶臭源头。
“原来沾染了脏东西。”源姬低声自语,恶鬼黏连恶心,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竟可以侵染妖物了。
食人妖感受到源姬的到来,一边疯狂进食一边颤抖,而那丑陋恶鬼却一点都不害怕,它从食人妖背上缓缓转头,冲源姬露出一个令人反胃的微笑。
血腥气、妖气和肉类**的恶臭混杂在一起,源姬彻底倒了胃口。
杀完算了,杀了干净——源姬想,但肯定会沾染上恶鬼的恶臭吧?三天都不能洗掉。
恶鬼的涎水垂到地上,源姬转头离开。真是恶心透了。
行到一半,宅门口处忽然传来巨大的威压。这种感觉——是有人在施法镇妖。
源姬奋力一跃,破出笼罩宅子的法阵。先前她感觉到有人靠近,没想到是三个捉妖师。
时机很对,只可惜——太弱了。
她从高空处隐身下落,隐匿妖气,缓缓落到门前。
宅门门楣和柱子上重新贴满了黄符,一个年老的捉妖师端坐在门前的空地上,表情痛苦。
源姬强行破法致使他内力大损,他皱着眉头捂住自己胸口。
旁边一个中年人和小少年神色关切道:“师父!”
源姬站在他们面前,众人浑然不觉,因为她隐匿了自己,他们道行还不够,看不到她。
弱到这种地步,也敢出来捉妖。
中年人问:“师父,这食人妖这么厉害吗?”
老者摇头:“不是,突然有一股强劲妖力破了我的阵法,这食人妖可能会趁机逃跑。”
中年人还要说什么,余光忽然瞥到一个身影:“苏方木!你来干什么?”
苏方木止步,看着那已经开始作法的老者,生生止住了步子,“你们?”
“师父在作法,看不见吗?退后!”中年人怒道,如果一切如常,此时他就能再吹捧师父一番,现下情况,他宁愿苏方木没看见。
“我再试一次。”老者重新聚起符咒法阵。
苏方木眼睁睁看着源姬走到老者面前,可是那三人却像看不见一样无动于衷。
难道他们看不见那妖女吗?苏方木试图提醒,被中年人眼神警告。
可能是战术,苏方木只好等着。
“噗——”老者在源姬一挥手破法之后吐出一大口鲜血,匍匐在地。
中年人和小少年也受到波及,被大力击飞后仰摔倒地,苏方木站得远,却也感到胸口被重重擂了一拳,口中泛起咸腥。
他确定了,他们看不见那妖女。
法阵被破,妖气大盛。
老者艰难地撑起半边身子,这种妖力,绝对不可能是食人妖,他看向苏方木,挤出艰难字句:“别插手,带他们俩走。”
中年人和小少年已经爬不起来,因为离得太近,他们皆是口吐鲜血,倒地不起。
阴风阵阵,苏方木站立不动。
源姬漠然看着他。
他微薄道行看不见她,但以防万一,她身后黑色衣摆仍水草般漂浮在空中,保持着戒备状态。
他掏出一颗丹药吞下,竟掏出符咒开始原地做法。
老者劝道:“你处理不了,会送命的!我都看不出是什么妖怪,你年纪轻轻何必想不开!”
老者的话是对的,苏方木同样口吐鲜血,但他咬牙颤抖着站起,试图走到门前。
源姬轻轻甩出一根发丝,细丝如刀,他身上绳子齐断,法器瞬间叮叮当当落了一地。
他猛地抬头看向源姬的方向。
源姬微微歪了歪头,有那么一刹,她觉得他在看隐身状态的她。
他的道行不怎么样,但法器却很老旧,透着浓浓的妖怨。
有些法器上的怨气太过强烈,源姬甚至能感受到妖物附着其上的撕心痛楚。
他脸上的惊慌一闪而逝,然后迅速蹲下|身开始捡拾法器。
他死死低着头,用麻绳将法器乱系一通。
源姬指尖凝聚妖力。
二十多岁的年纪就敢云游的捉妖师不少,年少成名的却是万中无一,只因绝大多数都因能力不够被大妖残杀,等到资深,也已经是半截入土。
源姬曾遇到一些年纪轻轻被虐杀的捉妖师冤魂,他们守着自己的碎尸泣血嚎哭,凄厉哀绝。
她是不是该慈悲为怀,给他一个痛快的死法?
勇气可嘉,可惜……
源姬一个瞬移站到他眼面前,她的裸足离他的手只有一寸距离。他捡拾的手指明显一顿。
源姬微运妖力,头发落到他后肩心脏处。
地上散落的东西已被他捡了大半,那些法器或锈迹斑斑,或古旧破损,存世的年岁看起来比他都久,除了他后背的大刀,那些古老的东西都与他不匹配。
一块长方形的金牌落在她脚边,她手心向下,以妖力吸附,那金牌却分毫不动。
她微微皱眉,蹲下捡起。
这种金牌本是至尊至强的捉妖师才能拥有的象征,他一个无名之辈,何以担得起这种荣耀?源姬摩挲着金牌,上面的血腥气和戾气很重,带着极深的妖怨。
不知金牌原主杀过多少妖。
他东西捡完了,现下只剩她手里的金牌,可是他长睫低垂,看也不看她。
近距离看,他的骨相和皮相俱佳,靠近,鼻尖几乎贴上他。
她的缝皮技艺还没有退步太多,要是扒下这一层皮,或许可以做一个很好的人皮面具,诱惑一些迷恋皮囊的魅妖,毕竟有的魅妖也可饱腹。
如果要剥皮,要仔细不破坏外层皮肤——
源姬忽然发现他的异常。他肤色本是麦色,此刻却渐渐变红,从耳根红到脖颈。
靠近他的耳朵,冰凉呼吸喷到他的脸上,他死死闭上眼睛。
她隐身,若是常人也只是会觉得耳边有冷风,“你看得见我?”
阴冷的吐息,苏方木一个后仰跌坐到地上,手指着她,“狂妄妖女!休要伤人!”
源姬身后的长发再次悬在半空,她对前一个问题紧咬不放,“你为什么能看得见我?”
这种资历的捉妖师,本不能察觉她,更何况看见她。
苏方木突然抬手一挥,一股温热的液体落到她脸上。
原本看不见的三人,看到面前忽然出现一个黑衣白面的女妖!
“是她破的阵!”老者声嘶力竭,向苏方木道,“快跑!”
源姬几乎瞬间就辨出这是他的血。
捉妖师的血用对了是毒药,可他不知道她是特别的,其他妖对捉妖师的血避之不及,她却很少对捉妖师的血产生不良反应。
源姬舔掉唇角鲜血,灼热血腥,味道竟很鲜美。
三人只见苏方木被那妖女的长发紧紧裹成人粽,苏方木咬破舌尖吐到妖发上,那妖发竟一根根绷断!刚要欣喜,却见那妖女眼下妖纹变红,身体妖化成蛇,瞬间将苏方木缠住!
“扑通、扑通。”
年轻的心脏强有力地跳动着,源姬凑近他的脖子,那深处血管里流淌着汩汩的甘霖。
苏方木几近窒息,这是他遇到的最厉害的妖,师父曾说血是他最厉害的法器,他祈盼他的血像以前那样发挥作用,然而钳制不但没松,束缚还愈来愈紧,他被勒到眼前发黑。
“只喝血的话……太浪费了。”女妖毫无起伏的声音响起。
苏方木蓦地清醒,试图做最后的挣扎,但只见面前白色面具的嘴巴从嘴角裂开到耳根,牙龈上长出森森的尖牙,然后逐渐张开,直到裂成能把他整个吞下的大小。
她竟打算活活吞了他!
血盆大口咬住他的脑袋,将他整个脑袋吞进喉口!
头脸被黏腻血腥的口腔内壁挤压,苏方木甚至能感受到自己的脖子穿过她的喉口,进入她湿滑冰冷的食道。
苏方木万念俱灰,就在他准备咬住她的食道内壁时,周身忽然一松,呼吸也顺畅了。
他被吐了出来,妖女蛇化的身体抛下他翻滚开去。
苏方木匆忙抹了一把脸上挡住视线的黏液,迅速摸出法器和一张符咒,准备施法。
妖女的蛇身十分怪异地扭曲,她声音喑哑凄厉,似乎正承受着莫大的痛楚。
“你是谁?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东西……我不杀你了……救我……”
苏方木自然不会听信她的花言巧语,咬破手指,迅速画出符咒。
妖女忽然平静下来,趴伏在地上不动了。
苏方木再取出十张白符。
如果能杀死这么厉害的妖,他也算是有所成就了,虽然有运气的成分在,那也是他用命换来的!
血符画成,他将符咒抛洒到空中,开始作法。十张符咒发着血光竖直排列,迅速悬浮到妖女上空,在她周身围成一圈。
苏方木默念咒语,血符围绕小蛇缓缓旋转起来,小蛇化成女子。
血符会让妖化成原身,然后灰飞烟灭,苏方木咬紧牙关,后背汗湿,继续催动法阵。
那妖女仍旧是人形,他只好再次施法。
身周忽然一轻,他陷入幻境。
那妖女渐渐变小,最后竟化成一个婴孩的形态。
那是一个女婴,两三月大模样,在阵法的压制下嚎哭不止,苏方木再加压制,也只是让她哭得更大声,却不能再让她变化。
难道她是个人?人变成的妖?可是他从见过这样的妖!也从未听说过!他捉恶妖,从不杀人,可是此刻的境况竟怎么办?杀还是不杀!
他凝神间,女婴的口中渐渐溢出鲜血,她哭得撕心,苏方木看着她,莫名觉得心中涌出巨大的哀伤,他手上一凉,自己竟落下一滴泪,仿佛那女婴与他血肉相连。
他恍惚,脑中突然响起一个哀怨悲伤的声音。
“……百年……你当真要杀我吗?”
他心口剧痛,噗地喷出一大口鲜血,再维持不住阵法,十张血符瞬间被无形的力量撕得粉碎,纷纷扬扬散落下来。
他用在那妖女身上的阵法,竟全部反噬。
心口的剧痛仿佛被缓释,他眼前模糊,似乎看到那嚎哭的女婴平静下来,十分好奇地看着他。
他摇了摇头,眼前重新清晰,女婴消失,妖女变成了一条黑色的小蛇。
他从未听说过人可以变成妖,还是说大千世界他了解得不够?
他不懂为什么自己用术法杀她会被反噬。
不过就算她曾经是人,现在也已经堕落成恶妖,不能放任不管。
他找出一把匕首,沾了自己的血,按住不动的小黑蛇,他一刀扎下去,她只怕是要肠穿肚烂,断成两截。
小少年离苏方木最近,见他举着刀愣住,奇怪问:“你怎么哭了?”
苏方木摸着自己的脸,指尖湿漉,竟不知何时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