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告!警告!偏离主线!”尖锐刺耳的系统提示音震荡鼓膜。
陈与眠抬手,干脆利落地将左耳的助听器取下,放进盒中,塞进书包夹层,还顺手拉上了拉链。
江枫端着杯水从厨房走出来,见他摘掉了助听器,脸上的神色也并不好看。他将水杯搁在陈与眠手边,问:“怎么了?”
陈与眠摇头,不作回答,端起水杯喝了一口,喉结快速地上下滚动,看起来像是渴了很久。他放下水杯,玻璃杯底碰撞大理石桌面,发出清脆的声响,“谢谢。”
“不谢,”江枫见他似乎不愿意说话,也不多言,去房间里翻出了碘伏和创可贴,在餐桌旁坐下,“伸手。”
“呃......我没事。”陈与眠摇头,双手捧着玻璃杯没动弹。
然而和下午一样,江枫这话的作用,似乎只限于通知他而非征求意见,陈与眠正摇着头,手腕已经被握住了。
江枫掀掉下午贴上的创可贴,用棉签蘸着碘伏给伤口消毒。
“......谢谢。”陈与眠说。
“没话可说了吗?”江枫笑了一声,手上的动作却没停,消完毒撕开包装纸,重新为伤口覆上一张创口贴。
“......说什么?”
江枫又笑了一声,他的笑声轻松明快,使人联想到晨光熹微中高站枝头梳理羽毛的鸟儿,但是江南的雨水又多又重,打了尾羽,这笑声也像沾染了气息,变得湿热。
他已经将创口贴齐整地贴在伤口上,但他的手却没有离开,而是比刚才的动作更轻地覆在陈与眠的手背上。
“说你教给我的恋爱秘籍——适当的肢体接触会加深好感,”江枫凑近来,问,“所以,是真的吗?”
“......”
手机铃声震响的那一秒,陈与眠很难说清他到底是失落更多还是庆幸更多一些。
但他猝然收回了手,压制住狂跳的心脏,也没注意看联系人是谁,果断地划下了接听键,他的声音平稳淡定,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说,“喂?”
电话那头是张婉,张婉劈头盖脸的一句:“你为什么能接电话?你不是在上晚自习吗?”
陈与眠举着手机,才想起来他现在身在何处。
他头痛地按住太阳穴,试图编个理由找补,张婉却直截了当道:“你不用想着撒谎,你们班主任都跟我说了。”
电话里她的声音听起来出奇的冷静,根本听不出喜怒。
陈与眠抬头看了一眼江枫,只能说:“嗯。”
“你现在在哪里?”
“......同学家。”
“哪个同学?”
“.......”
“江枫是吧?”张婉说——疑问的句式,陈述的语气。
“嗯。”
“地址发我,我去接你。”
“......不用,”陈与眠说,“我现在回家。”
“好,我就在家里等你,现在是7:47.”
张婉挂断了电话。
陈与眠反复舒气,试图让压着心口的那块巨石稍稍松松劲儿,能给他一点喘息的空间和时间——但很明显,作用并不大。
他瞟了一眼手机屏幕上的时间——7:49。
“麻烦你,送我回去?”陈与眠对江枫说。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很平静地向江枫叙述这一请求。
江枫起身去拿车钥匙:“走吧。”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倒灌似的倾注进这个城市的每一条街巷中,街上车灯汇聚成流动的河,在雨幕中明明灭灭。
陈与眠坐在副驾驶室,手心里握着一个玻璃杯——是江枫出门之前塞进他手中的,一杯温水,他无意识地啜一口,啜一口,现在已经见底了。
一杯白开水喝完,他的心情莫名地平静了些,他回想起江枫那天没头没脑的那句“水甜吗”,便又开始漫无边际地发散思绪。
“能听见吗?”江枫打破沉默问。
陈与眠意识到江枫在问他助听器的事,点点头,“只是轻微的......而且另一只耳朵听得见。”
“生病导致的?”
陈与眠仍然点头,“对,发烧。”
江枫见他难得的没有拒绝交流的意思,便又问:“你现在回去,阿姨那边能应付的了吗?”
陈与眠说:“能的。”
江枫听他说得这么笃定,倒是有些出乎意料,从前面的路况中收回眼,瞥向他,问:“这么自信?”
陈与眠仰起头,将玻璃杯中的最后一滴水倒进嘴里,抿了抿唇,扬起嘴角,露出一个很淡的笑容:“因为明天要念书。”
江枫不解:“嗯?”
“嗯哼,所以为了明天早上我能准时早起,今天晚上我也得准时早睡——在这个前提之下,无论是她的愤怒......恨铁不成钢的那股子气......还是我的感受,我的解释也好,或者其他什么别的,”陈与眠顿了顿,“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将偏离主航线的方向纠正,然后争分夺秒,继续往前走。”
*
陈与眠站在家门口,站了有两分钟,才进了家门。
张婉坐在沙发上,听见声响,立刻站起身,“回来了?”
陈与眠说:“回来了。”
他走到沙发边上,将书包搁在一旁,在张婉身边坐下,仰头看向站着的张婉,“妈,坐下说吧。”
长久的沉默中,陈与眠听见张婉的哭声。
他蓦然回神,下意识地蜷起手指,这才发现手中还握着江枫递给他的玻璃杯。
“妈......”他看向张婉。
张婉坐在沙发的边缘,双手捂着脸,头发披散开,客厅老旧的照明灯散发出昏黄的光,她的发尖呈现出一种黯淡的枯黄色。
细碎的如同呜咽的哭声从她的指尖漏出,随窗口吹进来的夜风飘散。
“妈,”陈与眠平静道,“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去写作业了。”
他的一句话像是点燃了张婉情绪的导火索,她倏地站起身,散乱的被泪水打湿的头发胡乱地粘在脸上,居高临下地俯视她的儿子,咬牙切齿道:“是谁教你撒谎的?啊?我辛辛苦苦养你,是为了让你跟我撒谎的?!”
“......对不起。”陈与眠说。他将目光从张婉的脸上移开,越过她神色凄惶而狰狞的脸,落在墙边的餐桌上。灰蒙蒙的墙壁下,餐桌上一张点缀着新绿花样的桌布,跳脱又鲜活。
“江枫是吧?我先开始不想说你!上次就是他,这次又是他?小晨有什么不好的?你跟他高二就是同桌,当了一整年同桌不是挺好的吗?好端端的,换个江枫,这才当了几天同桌?啊?你在干什么你知道吗?”张婉哭道,“你高三了!你知不知道你高三了,你要考试的啊陈与眠!你要高考你知不知道!你还有两个月就要高考的!你清北还念不念啊!?”
陈与眠默然。手中的玻璃杯似乎刻着花样,他的指尖不断地摩擦过那些凸起的纹路,以期用机械式的重复动作,缓解逐渐攀升的焦虑感。
“他数学150分,你也150吗?他不用学习,你也不用是吗?”
“你有什么事是比高考更重要的?你现在有什么事,是值得你浪费时间的?”
“你想过妈妈吗啊陈与眠!我付出这么多,就是为了让你安心学习,让你什么都不用操心......所以你把省下来的时间都花在哪里了?!”
“......”
他的耳边渐起的轰鸣逼迫得他死死地握住手中的玻璃杯。他看起来不像是握着一个杯子,而更像是抓着一根救命稻草。
水堪堪淹到他的下巴处,所以他得踮起脚,挣扎着仰起头,以期在如大水漫灌的压力中,获得一丝喘息的机会。
焦虑值达到最顶峰的时候,他听见脑子里有一根弦,清脆地挣断了。
陈与眠抬起头,打断张婉的哭诉,以一种极其冷静客观的口吻,说:“考上清北,然后呢?”
张婉被他突如其来的反问弄得怔住了,三两秒的时间里,她一言不发。
陈与眠替她说:“然后找个好工作对吧?然后呢,找对象,结婚,生孩子,培养下一代对吧?”
张婉已经回神,可能是受陈与眠那种超乎寻常的冷静状态的影响,她也从那种发泄情绪的崩溃状态中缓过来了一些,抹着眼泪,点头说:“对啊,不然呢,妈妈不就希望你好吗?”
在张婉又渐起的控诉似的呜咽声中,陈与眠定定地看向她的脸,扬起一个不合时宜到令人生畏的笑,说:“如果我说,我过不了这样的日子呢?”
“什么?”
“那如果这条路所付出的代价是每天晚上接连不断的噩梦,梦到身处考场,收卷的铃声响起,却拿不起笔呢?”
如果一听到考试的字眼就手脚冰凉、头痛欲裂呢?如果说面对试卷上鲜红的叉,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订正错题、以求进步,而是强烈的自毁**呢?
如果说,十八岁的少年抬头看见盛夏傍晚的天空,漫天云霞色,却毫无半分壮志、只觉四顾心茫然呢?
如果,如果说他觉得一切都毫无意义呢?
“......”
张婉后来说了什么,陈与眠什么也没听见。他觉得头痛得厉害,耳鸣到近乎失聪,仿佛有一千只蜂在他的耳道里起舞,他匆匆地洗漱完,没有再翻书,从维生素瓶里倒出药片,颤抖着手咽下,进而陷入一种昏迷似的沉睡中。
第二天上午的课,陈与眠上得昏昏沉沉,江枫问他,他只是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没想到,上午第三节英语课上到一半,窗户被敲响。
陈与眠还处于一种游离状态中,猛然听见敲窗声,还以为听错了。他愕然转头,看见老闫的脸。
老闫隔着窗户冲他比了个口型:出来。
陈与眠心下一紧,困倦感消失殆尽,感觉手脚冰凉。
他站起身,江枫也正看见老闫了窗外的老闫,老闫冲他同样道:出来。
“......”
两人一块儿,在全班同学的注视中走出了班级。
老闫冲他俩摆摆手:“过来。”
陈与眠的脚步顿在原地,心中有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不受控制地死死拽了把江枫的外套。
江枫低头:“怎么了?”
陈与眠又蓦然放手,“......抱歉。”
“还好吗?”江枫问。
陈与眠摇头。
走到办公室门口的一瞬间,视线穿过窗户,他看到站在老闫工位旁边的张婉。
她一袭浅绿色连衣裙,高高扎起的长发,一双款式简约的黑色哑面高跟鞋,她看起来清爽干练,正跟英语老师王慧聊着什么,办公室里谈笑风生。
江枫跟在他身后,几乎和陈与眠同一时间看见了张婉。
老闫推开办公室的门走进去。
在同一瞬,江枫重重握住陈与眠的手,又迅速放开,用只有他们两个人听的到的声音说:“没关系,我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