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在一种奇怪的静默中吃了顿饭,陈与眠缄口不语,江枫也随着他不说话。
直到他放下筷子,江枫极其自然地收走他的碗筷,他才收回像水流一样的思绪,拦住江枫,“我去洗吧。”
“两个碗,顺手的事儿。”江枫说。
于是他就这么坐姿端正地坐在饭桌前,也不说话,也没其他多余的动作,就这么安静地看着江枫收拾完桌子。
厨房间的水流声断了,江枫擦干手走出来,看见他还那么近乎静止地坐在那儿,头顶的射灯发出的暖黄色光线柔和地笼罩住他,他坐在冰冷的、线条硬朗的黑色大理石餐桌前,裸露在校服外的脖颈处的皮肤,更显出一种柔软的质地。
他看上去更像是一件会呼吸的展览品。
“在想什么?”
江枫敛起呼吸声,很轻地移开凳子坐下,仿佛怕惊扰了他。
“......没有,”陈与眠抬起眼皮,将整颗玻璃质地的眼珠暴露在灯光下,似乎被晃了眼,又微微颔首,“就是......你父母......太热情了。”
江枫说:“一年也没回家几次,能不热情吗?”
“......”听到江枫略带无奈意味的揶揄,陈与眠才从那种隔绝外物的状态中抽出来,闻言也笑了笑,“工作忙,难免的。”
江枫点点头,起身将俩人搁在沙发上的书包拿过来,递给他。
陈与眠接过,似乎又在走神,他似乎在跟江枫说话,又似乎在喃喃自语,用很低的声音,含含糊糊道:“老陈以前也这样。”
江枫翻开卷子的手顿了顿,随意问,“嗯?你爸爸吗?是的,他也很忙吗?”
陈与眠“嗯”了一声,但并不分辨他含糊应下的这个“嗯”,到底是在回答江枫的哪个问题。
“嗯哼,”江枫没有追问,翻开数学卷很顺溜地开始往下做,有一搭没一搭地说道,“江来福以前更忙,他那时候的忙,是对于我和我妈无差别的忙;不过后来,有一次,他连续半年出了五趟差、着家的时间不足三天,林毓女士整天在家和我大眼瞪小眼,我那时候叛逆期,一天跟她说不着三句话,还都是呛他的,林女士终于忍不了了......”
说到这儿江枫笑了一声,接着道,“我那时候还在上初中,好像初一来着,林女士就发了条短信和江来福,通知他一声儿子一个人在家,然后,一个人订了最早的飞机票,去新加坡的,没记错的话,因为她一直想去圣淘沙岛,事情太多一直没去成.......”
江枫说到这里,并不再往下说。
陈与眠手上正做着一篇英语阅读,一边分神听着江枫的话,脑子里像流水一样的过;江枫突兀地停在这儿,他从卷子中抬起头,略带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但他随即又低下头,并不继续问。
江枫悠悠道:“不想继续听吗?”
陈与眠下意识地点头,思量了三五秒,又缓慢地地摇了摇头。
江枫说:“怎么?”
“你的**,好像我说感兴趣的话,不太礼貌。”
陈与眠偏着头,眼神落在试卷上,顺道在卷子上划出了一句和文章主旨毫不相关的长句,使自己看起来更自然一点。
“同桌......”江枫凑近了一点,“你还记得刚认识第一天吗?”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划破天幕,紧接着一道惊雷炸响,彻底震碎这个寂静的秋日夜晚。陈与眠握在手里的水笔脱手,叩在桌面上,发出极细微的“吧嗒”一声。
“当时卫清说起我休学的事儿,我问你感不感兴趣,你的反应,跟现在完全相反。”
“......”陈与眠重新捡起笔,握在手中,食指和拇指的指腹紧紧扣住笔身,抵在中指指关节处,作出一个极其规范的握笔姿势,似是在认真思考的模样。
......但他想不起来了。他感觉额头和太阳穴处有点烫,脑子里空荡荡一片。
江枫凑得更近一点,近得可以看见他在暖光灯直射下脸颊和上唇处的一些很细小的绒毛。
他看上去像一位正在为学校拍摄宣传片的三好学生。江枫想。
但他知道不是。
“你还记得,你是先摇头,后点头——和刚刚的回答正好相反。”江枫说。
陈与眠稍稍集中神思,艰难地想起来,自己刚刚好像是先点头,后摇头。
“......当时你说,摇头是因为不想窥探别人**,而点头,是因为你觉得我根本不会介意。”江枫说。
“所以,为什么时隔两个月,你的答案变了这么多呢?”
“......”
窗外的雨瓢泼而下,电闪雷鸣,风声呼啸,树木摇动,豆大雨点砸在玻璃窗上,劈里啪啦作响,远远看去竟似碎玻璃茬子似的飞溅。
陈与眠看向窗外,看见明镜一般的玻璃窗上,清晰地映出他的整张面容和江枫的侧脸。
可能是因为餐灯太亮晃了眼睛,他才没有意识到不妥——借着餐厅的那一扇玻璃窗和惨淡的路灯光,他看见江枫的面庞,几欲贴上他的。
那姿态早已超出了正常社交距离的范畴——甚至于,他们看上去不是在交谈,而是下一秒就要接吻。
陈与眠一把推开江枫。
他有女朋友的。
就算没有,也与自己无关。
“靠太近了......挡住光了。”陈与眠说。
“嗯哼,”江枫脸上没露出半点恼怒的神色,仿佛陈与眠刚刚推开的不是他,他极其自然地退到正常社交距离之外,顺带着解决了一道选择题,流畅地写下一个“A”,“抱歉,没注意。”
“没关系。”陈与眠说。
21:15.
不过一个多钟头的功夫,刚刚似要倾倒世界的暴雨,像一场幻觉一般悄无声息了。
那随着暑气散去日渐孱弱的蝉鸣声,只残余了几声,不时地枝头发出微弱的哀鸣。
“走吧,送你回去。”
陈与眠收拾好作业塞进书包里,站起身,“不用了,我自己打车回去吧。”
他说完便朝着门外走,江枫拦住他,“楼道门锁了,我送你下去。”
他迟疑了几秒,一时间并没有想到其他的办法,只好点了点头,站在原地等江枫去找开楼道门的磁卡。
没成想,他站在玄关处约摸等了三五分钟,还没见江枫出来。他往屋内看去,没看见江枫的身影,只听见江枫在房间里翻找的声音。
又过了一会儿,江枫才从房间里走出来,手上拿着一串钥匙。
陈与眠见状,蹲下身准备换鞋出门,却听见江枫说:“没找到呢还。”
陈与眠:“?”
他暂且松开系了一半的鞋带,直起腰,疑惑地看向江枫手里的钥匙串。
江枫将钥匙串提溜起来晃了晃:“这是车钥匙——楼道门卡找不到了。”
陈与眠:“?”
江枫又晃了晃钥匙,用打商量的语气道:“要不还是我送你?”
陈与眠刚想拒绝,江枫先他一步,接上后半句:“当然,如果你不愿意,可以从地下车库出去,先坐电梯到-1层,然后走车行道出去.......”
“不过车库的出口在小区另一边,你从那个出口出去的话,那边有很长的一段禁停区,你还得往出走走,才能打车......所以说,你确定?”
“......”
原本陈与眠说要自己打车回去,就是想着能减轻些两个人之间的尴尬氛围,被江枫这么一说,如果他还执意要打车回去,倒像是心虚地落荒而逃的表现了。
他只好改口道:“那麻烦你送我吧。”
江枫欣然应允。
当天晚上,陈与眠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侧躺在床上,面向窗那侧,窗帘大开着,他睁大眼睛,感觉到那种难以摆脱的疼痛又从脖颈处向上蔓延,长了腕足似的顺着他的神经末梢不断缠绕,深入。
他难以忍受地闭上眼,闭眼就仿佛看见窗外照亮了天际的巨大闪电当空劈下。
他想到江枫问的那句话,“为什么时隔两个月,你的答案变了这么多呢?”
*
陈与眠没想到的是,第二天以及接下来一周的江枫,似乎又重新拾起了同学之间的那道社交边界线,俩热之间并未再出现什么过于亲密的不当行为。
只不过,下午放学的时候,江枫仍然会不经意地询问陈与眠是否要去他家做作业——一连五六天,无一例外地都被陈与眠拒绝了。
虽然在教室里江枫表现得很正常,但陈与眠想到两人独时候的奇怪氛围,还是礼貌地婉拒了。
江枫只是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然后第二天接着问。
秋风起,一天吹落一天的叶。说来也奇怪,宿海实验一中的校园里种的香樟树,只要有风吹过,枝头的叶便一阵一阵地落,一天下来,地上就铺了满满一层落叶,值日生头天早上打扫干净,第二天早上,又铺满了一层,打扫卫生的学生们,每每叫苦不迭。
“苍天呐!根本扫不干净啊我草!那树叶跟不要钱似的往下掉,比我一个高三学生的头发还能掉!”卫清抱着扫帚哭爹喊娘地扫完地回来,趴在陈与眠桌上哭诉。
陈与眠做着题,心不在焉地安慰他:“没事儿,应该没你掉的多。”
“没事儿他掉了还会长,”江枫写完一道历史大题,翻开书找答案,顺口接茬道,“不过你掉的头发不一定会长。”
“......”卫清惊恐地捂住头上的那点在数学折磨之下仅存的头发,怨念地来回看了两人几眼,哭丧着脸转过去,决定暂且放下手里的数学题,看点儿有意思的舒缓身心,以试图拯救一下不堪重负的头发。
他掏出手机,惯例打开宿海实验一中的贴吧,随意地翻动浏览着。
宿海实验一中没有明令禁止学生不允许携带手机,但教导主任和班主任对此都看得挺严,被发现在课堂上使用手机会被通报批评,如果是在课后的教室里使用手机,倒不会有什么明面上的严格处罚,只不过会被老闫明里暗里地训诫两句,例如“要集中精力努力学习”、“课后可以看看书做做习题”,诸如此类的。
因此班里的大部分学生都携带手机,但使用频率都不高,保不齐老闫下一秒就出现在窗户外面了。
此时卫清边快速浏览着帖子,边分神时不时朝窗外瞥一眼,关注着老闫的动向。
他本来只是随便翻翻,打发时间、放松心情的,没想到,倒真看到有意思的东西了。
“哎?眠哥”卫清又扭过头,将手机递给后排的陈与眠,眼里流露出一点兴奋之意,“你看你看,这是枫哥吧!”
陈与眠从卷子种抬起头,接过手机。
“哎哎哎是个视频,”卫清就着陈与眠的手点开那段视频,凑过来一块儿看,“是枫哥!打排球吧这是!那你也在场吧?江枫他不跟你一块儿上的课吗?”
陈与眠没说话,很安静地看完了那段视频。
不断晃动的画面,迅速拉近的焦距,只盯准江枫一个人的镜头,昏黄刺眼的夕阳光下,少年在窄小的手机屏幕里意气风发地起跳和进攻,颜色鲜丽的排球被高高抛起,在力的作用下划出高速旋转,直击对手。
有呼声和女孩子银铃般的笑声溢出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