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妖异录 第6章 鬼化

杜师傅最终没有承认他做过纸人，师青玉也不生气，只留给他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就带着小黑走了，李永乐看着满屋子的没有脸的纸人，心头发麻，追着师青玉的脚步就逃出了杜师傅的纸人铺子。

看看天色，这个时候，快到中午了，又到了吃午饭的时辰，师青玉就问了小黑想吃什么。

小黑喵喵叫了两声。

李永乐听不懂它在说什么，就提议道，“去酒楼点几个好菜，在上一壶蒲桃酒，味道美得很，神仙来了也不换。”

李永乐早上就没吃饱，但当时他受惊过度，根本没心思吃饭，加上馄饨作为一顿饭也太简单了，他就没吃。

现在到了晌午，仔细一算，他一天没吃饭了，还东跑西颠的，体力消耗大，他的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当然想吃点好的祭一祭五脏庙。

“还是去吃馄饨。”师青玉下了定论。

李永乐不高兴了，“为什么啊，人不能老吃馄饨啊，那玩意有什么可吃的？咱们去酒楼吃饭吧，等我回长安，我还你十倍的钱，我有的是钱！”

师青玉没理他，转头就走。

还不是因为李永乐说买衣服的钱十倍还给她，她当时贪心，给李永乐买了一件布庄最好的衣服，导致她现在手里没钱，不过，这种事，她才不会和李永乐说呢。

李永乐胳膊拧不过大腿，只能跟个受气的小媳妇儿似的，气鼓鼓地跟在师青玉的身后走。

到了馄饨摊，师青玉数着铜板付了两碗馄饨钱，又要了满满一碟鲜虾肉。

晶莹剔透的粉红色虾肉摆在小黑面前，小黑埋头就吃，这个虾味道鲜甜，入口就能尝到满满的弹牙滋味，小黑边吃便发出呼噜噜的声音。

师青玉也拿着勺子开吃，李永乐在桌子对面赌气，不肯吃自己那一碗馄饨。

师青玉忽然想起什么，警告道，“李永乐，你不要以为你不吃，你就不用还我十倍的馄饨钱了，这馄饨早就买好了，是你不吃，不是我没买。”

李永乐还以为师青玉松口了，肯带着他去吃点好的呢，没想到就这，就这话？要他还十倍的钱！

这是什么人啊？怎么抠门到了这个地步？

“放心吧，我不差你那十倍的馄饨钱。”李永乐撇嘴。

“那就好，你不吃是吧，那谢谢了，我吃。”师青玉不光不惯着他，反而端起碗就吃，一点都不见外，吃完了还抹抹嘴，对着老板娘来了句，“您家这馄饨味道真不错，馅料大，调料足。”

李永乐梗着脖子，不吃这种粗糙的食物，是他最后的倔强。

吃完饭，师青玉带着李永乐找了个临街的客栈，定了两间房，俩人准备白天睡觉，晚上要去纸人铺子，蹲守芸娘。

——

夜半时分，月黑风高，阴气旺盛，阳气衰弱，正是群魔作乱的好时候。

师青玉带着李永乐早早就埋伏在了纸人铺子墙上。

小黑这回没站在师青玉肩头，而是仗着身材小小一只，体态格外轻盈，选择了悄悄在纸人铺子周边晃悠，它对于鬼气有种超乎寻常的直觉和敏锐度，往往在鬼怪出现的第一时刻，就能迅速地锁定它，它就是师青玉的先锋官，方便师青玉第一时间拔剑作战。

李永乐从前享受惯了，一到半夜时分，就想要入眠，他看芸娘一直不出现，不由得有些掉以轻心，打起了哈切，他戳了戳师青玉的胳膊，用极小极小的声音耳语，“芸娘这么晚没来，是不是不会来了？这大晚上的，正是酣睡入眠的好时候，要不咱们回客栈睡觉吧。”

师青玉对着他比了一个手切脖子的动作，李永乐心里害怕，也就不敢说话了。

夜里的蝉鸣蛙叫，听起来很烦人，但不知不觉中，这种声音渐渐消失了。

一道猩红的艳影潜入纸人铺子，无声无息地摸进了杜师傅的卧房。

小黑陡然发出一道凄厉的嘶吼，简直不像一只娇小的猫咪，而是像一个初出茅庐的小老虎，虎虎生威，威风凛凛。

师青玉迅速从房梁上跳下来，手中的剑狠狠劈向杜师傅的卧房门，木门被剑气波及，碎裂成一段段木块，本来结实的木门顷刻间土崩瓦解。

芸娘身着红衣，身上鬼气森森，尖利的指甲刺破了杜师傅胸前脆弱的皮肉，芸娘将手从杜师傅的胸口处拿开，她摊开手，里面赫然是一颗鲜活的人心和一只极其精巧的白玉笔。

人心在芸娘手里迅速变得干瘪，芸娘身上的鬼气肉眼可见地又浓郁了一层，她的双眼彻底转为猩红，看到师青玉犹如看到一块肥美的鲜肉，竟然敢直挺挺地冲上来，她拿着白玉笔做武器，要和师青玉一较高下。

白玉笔在手，芸娘的煞气暴涨，师青玉不敢掉以轻心，祭出功德塔，“十方三界，诸天诸地，日月星辰，山河草木，飞走蠢动，若有知若无知，天龙鬼神，闻诸众生一称吾名，如有不顺者，馘首刳心，化为微尘。”旋即，师青玉刺破中指，以鲜血画符，“请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助弟子一臂之力！”（1）

芸娘身上的煞气迅速收敛，整个人被一道蓝光裹挟着，被锁进功德塔。

师青玉捡起白玉笔，白玉笔还带着芸娘身上的鬼气，锋利如刀，割破师青玉的手，瞬间，鲜血淋漓。

师青玉和赋灵笔结契，师青玉成了赋灵笔的主人。

霎时间，天地一静，无数关于芸娘和杜师傅的记忆涌金师青玉的脑子里。

师青玉在原地呆愣了片刻，眼睛不知何时染上了一抹暗红。

李永乐刚才看见师青玉突然冲出去，就知道肯定是芸娘来了，不过他是普通人一个，哪敢随随便便闯进这种术士和鬼怪的大战中去？他只能紧紧抱着小黑，他知道，小黑也是一只厉害的猫，应该能保护他，何况师青玉有言在先，若真是发生大战，允许他找小黑寻求庇护的。

眼看着，杜师傅卧房那里没了动静，李永乐抱着猫走到卧房，他看到师青玉背对着他，杜师傅躺在地上，身上破了一个大洞，从里面汩汩流出暗红色的血来。

一个奇巧精致的小塔倒在地上，李永乐认得那是师青玉的塔，于是上前一步想把塔捡起来，那塔却不知怎么的，好似有一道罡风萦绕在塔身周围，李永乐刚一碰塔，就被塔身自带的罡风割伤了手，几点鲜血落在塔身上，功德塔上金色的光芒一闪而逝。

李永乐嘶了一声，暗叹自己倒霉，难得想做好事，却被割伤了手。

师青玉不知怎么的，僵着身子，突然直直朝着李永乐走过来。

小黑看见这样的师青玉吓得尾巴尖猫猫竖起来，焦躁得走来走去，就是不敢靠近。

李永乐却没察觉到任何危险，看到师青玉朝自己走过来，也没在意，只是以为她要跟自己说什么话，下意识侧耳倾听，无意间露出一截洁白莹润如玉的颈子。

像一只引颈就戮的大白鹅。

美丽、脆弱、不堪一击。

师青玉突然对着李永乐的颈子狠狠一咬，李永乐脖子一痛，流出腥甜可口的鲜血，他立刻剧烈挣扎起来，师青玉一只手固定住利用乱动的身体，一面将颈部涌出的鲜血全盘接收，不浪费一滴，她缓缓地吐出口气，眼底的暗红色渐渐褪去。

李永乐已经因为失血过多晕厥过去。

师青玉拿起功德塔和芸娘当做武器的白玉笔，她没猜错的话，这应该是道门四大邪器中的赋灵笔，传说中可以赋予物品灵气的神奇玉笔，若是大邪大恶之人得到此笔，可以制造万千崩殂鬼众，在人间掀起滔天巨浪。

三十年前，道统灭绝之后，四大邪器也不知所踪，这等厉害的邪器怎么会出现在一个小小的扎纸人的工匠手里呢？

师青玉将赋灵笔镇在功德塔之内，瞥了一眼死去多时的杜师傅，面无表情地抱起晕厥过去的李永乐走出纸人铺子。

小黑打量着师青玉，黑黑的小猫脸上是少见的严肃，远远的坠在师青玉身后 ，既不靠近，也不远离，就保持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安全距离跟着师青玉。

——

杜师傅。

他们都叫我杜师傅。

纸人杜，杜师傅。

其实我有名字，我姓杜名水生。

我是家里的第二个儿子，我娘生我的时候难产，所以就特别厌恶我，认为我生来克她。

我三岁的时候，发了热，家里穷得叮当响，根本没带我去治病。

我烧坏了嗓子，从此声音变得嘶哑难听，家里人都嫌弃我，长得不行，说话难听，没人愿意听我说话。

六岁的时候，村里闹了饥荒，爹娘带着大哥和弟弟逃荒去了，他们不愿意带着我，路上负累重，没必要带着一个哑巴上路。

不过，就算爹娘再厌恶我，也没有直接杀了我吃肉。

我见过的，饥荒的时候，有人夜里交换了孩子，没多久，院子里就传来肉香。

那肉的味道很奇特，是一种接近刺鼻的肉味儿，偏偏吸引着人去吃。

我在家里的米缸里等死，我知道，我这样一个又哑、又丑的孩子一个人不可能活下去的。

我师父路过我家，听见有个小孩在水缸里低声哭，他被吓了一跳，以为是什么婴灵野怪，但他胆子大，打开水缸看见了我。

一个又丑，又残，还哑的小孩。

师父说过，做咱们这一行的，最重要的就是要胆子大，命硬。

师父觉得我是个胆大，命硬的人。

事实证明，我的确是一个命硬且大胆的人。

我跟了师父上路，和师父学扎纸人的手艺，根本不怕他要吃了我。

师父是个表面凶悍但实际上更凶悍的老人家，脾气倍儿硬。

师父唯一不好的一点，就是命不好，我没孝敬他老人家几年，他就去了。

我对不起他老人家。

我继续着扎纸人的生活，从不与外面的人多说话。

我从小就和纸人在一起，有时候，我觉得这些纸人才是正常的，他们安静沉默，不会对我指指点点。

外面的人很奇怪，他们过不好自己的生活，却仍旧对别人的生活指指点点。

但我不会指出来，他们面皮很薄，会恼羞成怒。

有一天，我遇到了一个姑娘，她跟世上的人都不一样。

那是一个午后，双眼红肿的姑娘出现在我的纸人铺子里，她大着胆子问我，能不能给她阿耶、阿娘做两个纸人。

我答应了她。

她将定金放到我手里，飞快地跑走了。

我开始经常出门买菜。

渐渐地，我知道，她叫芸娘，她的父母死在了一场意外中，她成了一个孤女。

不过，芸娘有一个读书厉害的未婚夫婿，芸娘未来还是很好的。

我心中那本就微弱的火光，彻底熄灭。

芸娘是个好姑娘，她值得最好的一切，值得最好的男子。

我有自知之明。

我不再探听关于芸娘的一切。

我又回到纸人的世界。

直到有一天，邻居的张阿哥，请我扎一个纸人给芸娘。

我手里的动作一停，心脏隐隐抽痛。

我又开始，在街坊邻居的三言两语中出门，拼凑出了芸娘的过往。

原来是那个未婚夫婿害了芸娘。

我心中，恨意翻涌，但我只是一个扎纸人的匠人，如何能对付新任探花郎？

又是一天，我一个人醒来，手里握了一只价值连城的白玉笔。

我有一种预感，这个白玉笔将把我的生活带到一种未知的危险里。

但我并不害怕，我在意的人都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我并不在乎自己会不会陷入新的危险。

我拿起了手中的白玉笔，给芸娘的纸人画上了眼睛……

一双栩栩如生的眼睛缓缓睁开，那眼神酷似芸娘，却不是芸娘，我知道，我没有回头路了。

注释：（1）.十方三界，诸天诸地，日月星辰，山河草木，飞走蠢动，若有知若无知，天龙鬼神，闻诸众生一称吾名，如有不顺者，馘首刳心，化为微尘。出自《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说玉枢宝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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