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思六年来跟着自家师傅跋山涉水,却不似赶路那般辛苦,孙思邈是医痴,遇到疑难杂症,总会停下来钻研,他们便会在那地停留一阵子,比起那些朝不保夕、疾病忧惧弥散的时光,每日皆能学习、跟着师傅治病救人的日子是那么平淡幸福。
师傅曾告诫过她要成为医者,首先要“怀仁”,若无仁心,必然横生杂念,此为医德,不容置喙。她当年学医为救家人,本无错,然医者仁心,便不能讲究亲疏远近,否则,非亲者不救,岂非失了仁心?
师傅说她拜师时年纪尚小,言行虽有偏差,想着经教导必能扭转其观念,还有一点,孙思邈未告诉她,她记忆力超群、嗅觉灵敏,确是个学医的好苗子,当初收她亦是起了惜才之心。而于她而言,孙思邈如师更如父,教授她技艺,教会她做人的道理。
两年前,她回乡探望母亲,母亲已改嫁生子,活得平淡幸福、身体康健,她原来的家已无人居住,家中小院荒草丛生,母女间相处亦不似从前亲密无间,多年不见反徒添尴尬,她在家中待了几日,嘱咐母亲好好保重身体,留下些银两便又随师父离开了。
我们少时会有许多期许和愿望,长大后,大多都忘却了,但很多时候,并非自己想改变,而是周遭的一切变了,彼时,她只想和母亲一起活下来,此时,母亲已不把她作为唯一的希冀,而她心中也有了更广阔的的天地,她突然就明白,师傅所说的家、国、天下,救人济世,只有这一条,是医者毕生不变的所求。
又逢休沐,韦无忧回到韦府,在厅堂门外就听见秦思在和祖母说着一个离奇的故事。
“那日,我与师傅途径淮南道,路遇送葬之人,那棺椁内似有鲜血流出,我们便追问死者因何亡故,原来那棺内装着一名少妇,因难产刚殁了,师傅便非要开棺救人,当时,众人皆惊,那死去少妇的夫君说什么也不让开棺,好说歹说才答应师傅打开棺椁,师傅一针下去,不消片刻,那‘死去’少妇抽动,慢慢苏醒,还顺利产下一名男婴。”
“竟有如此奇事,想来那妇人是个有福气的,遇到你师傅,当年我那儿媳也是难产殁的……诶……”
“祖母,孙儿来了!”韦无忧在门外听到祖母叹气,怕她又伤心起来,便装作刚来的样子,笑着掀帘而入。
果然,看到韦无忧,卢氏便止住了话头,笑着说道“你最近倒是勤快,逢休沐日便往我这里跑,仔细你父亲又要说你懈怠功课”
“我每日行踪,温伯伯都要告知父亲的,想来父亲也是允许的。今日不知四娘又说了什么好故事给祖母了”
“今日倒是说了一桩奇事,便是孙先生叫那入殓之人起死回生。”
“当年,我曾见他医治过患疫症之人,那时父亲便说自古疫症十得九殁,经孙先生之手者,十之九愈,他自能当得起妙手回春四字……”
话刚说完,便有人来报,说是东家请四娘前去,韦无忧有些担忧,便跟着一同回了栖云阁,原来是孙先生修书让秦思速去兴道里萧夫人居所,韦奭知道前朝皇后也住在那处,且也姓萧,其余的也不甚清楚,那处在长安城是个特殊的所在,若孙思邈未严明,他也不便妄加猜测,只是派了温管事跟着前去。
这位萧夫人便是前朝皇后萧惠媛,一生颇为传奇,精通医术,又善占卜,她曾母仪天下,亡国后亲敛亡夫、亡子,后因义成公主(萧皇后的小姑子,突厥可汗妻)缘故,逃亡突厥12年,在贞观四年,就是韦无忧出生那年,李世民灭□□后被迎回长安,长居兴道里,她的同胞兄弟皆身居高位,然则这位萧皇后经历了颠沛流离、大起大落后,心力交瘁,如枯木般隐于长安。
秦思自不知道这萧夫人是何人,只遵循师父之意前去,以为师父无法出宫,派她去诊病罢了,所以背起竹篓来到了兴道里萧夫人住处。
一进门,便发现这院子与别不同,艾草的气味扑鼻而来,秦思心想“虽说艾草做药材有诸多益处,且能驱蚊除虫,可长久闻起来味道太过浓烈,有鼻痔之人万不能长居于此。”
仆婢将秦思引进后院卧房,通报后便请了她进去,只见一位身形消瘦的老妇人坐于榻上,着浅色大袖衣,外搭黑色帔风,下身着素色长裙,将满头银丝向上挽起梳作布包髻,通体气派端庄,眼神忧郁,面容倒是慈和。
秦思遂上前行了福礼,“秦氏四娘秦思见过萧夫人。”
“不必多礼,听孙先生说,你虽年纪尚小,但于医学上颇有天分,且十分刻苦勤奋,六年间,已医治过不少病患。”
“萧夫人过誉了,我所学不及师傅万一,只谨记师傅教诲——“人命至重,有贵千金。”(这也是《千金要方》书名由来)医者治病救人,解救患者于水火之中,本就是学医之人的职责所在,不敢邀功。”
萧皇后点点头,“医者当如是,那你可知我为何邀你前来?”
“师父未言明,但四娘斗胆猜测,他老人家现下不便前来,许让我前来诊病?”
“非是叫你前来诊病,我本就是医者,对自己的身体最清楚不过,最近常谵妄烦乱,夜寐时总感呼吸艰难,怕是大限将至,固想将毕生所学所记悉数交予孙先生,盼他能去粗存精,若能造福后世一二,也不枉我来这世间一遭。”
秦思虽知她所说句句肺腑,且确是行将就木之兆,然心中却十分不忍。
“夫人怎会如此悲观,我看夫人并无疾病,戒掉劳思,定能康健。”
萧夫人知她是好意劝慰,只微笑点头,便告知她,恐要留于兴道里一些时日,想来是想将所学传给她。
萧夫人见过不少病患,在突厥的十二年更是见过很多中原地区不曾见过的草药、突厥药方,突厥苦寒,突厥人身体也较中原之人壮硕些,所以当地族医多用虎狼药方,求的是立竿见影之功效。她当年一心认为以温和之法调和五行之气才能治病,故而十分抗拒那虎狼之药,后回长安这十多年,一心钻研医道,渐想明白了其中关节,那虎狼之药于重病之人来说或是救命的良药,因那重病之人待不到慢慢调养病愈之日,只能以猛药击之。她自觉时日无多,又知孙思邈在长安,才想将毕生所见所学所思交予孙思邈,来了这个小姑娘,也算机缘。
接下的三月多月,秦思都住在兴道里,师傅历经三朝、多次拒官,千里跋涉,救人不分贵贱贫富,长幼妍蚩,怨亲善友,华夷愚智,皆一视同仁,治愈病患不计其数,为的是能完成《千金要方》的编著。想到她与师父都未到过突厥,得以在萧皇后这里学习医术,或能助师父一臂之力,自然更加不敢懈怠,不舍昼夜,浑然不觉时间流逝。
正当秦思废寝忘食之际,孙思邈已医治好圣上,回到了栖云阁,待她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