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悲沿着墓碑之间的窄道向姐姐和燕知非这边走过来,缩了缩脖子,戴上了卫衣的帽子。他得赶回去上班了,燕知非和何乐跟着何悲一起沿着阶梯走下去,向墓园外走去。
墓园里那种特有的气味让何乐有点感伤,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胡福平那个新立的墓碑,却突然看到墓碑前有一个女人的身影。
一袭黑衣。
“……!”她急忙拉住走在她前面的燕知非。
“什——”燕知非正要开口,看到何乐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何悲听见动静也停下回头。三人在墓园的台阶上停下,一齐望向那个黑衣女人。
何乐向两个男人使了个眼色,自己单独走了过去。
“……你好,我第一次来扫墓。请问,请问你知不知道——哪里可以打水呢?”何乐小心翼翼地搭讪,“我,就是想洗个手……”她伸出刚刚在地上的泥土上摸了几把的右手掌。
“……抱歉,我也是第一次来这里……”看得到,对面的黑衣女人戴着黑口罩,眼睛哭肿了,眼睛周围妆容也有些花。
但这个时候何乐顾不上仔细观察对方的脸了,她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因为她听到的是一个熟悉的声音——正是那个虽然实际只有一面之缘,却屡屡在她的记忆抽屉中冒出来的,保姆薛姐的声音。薛姐的声音很温柔,很好听,哄孩子的时候,不用唱歌都觉得像是摇篮曲。
可是眼前这张脸——难道就是白雪莲?
何乐心中冒出难以形容的感觉。
“嗯,打扰了。”何乐对面前的黑衣女人轻轻点头,下意识地摸出风衣左边口袋里的手机,假意要离去。她走了几步,点了录像按钮,抓着手机紧贴胸口,然后又回过头来。
“看这个墓碑好像很新……你是,你是这位胡先生的太太吗?”她问。
“……不,我不是他太太,他没结过婚。我是他的……我就是那个‘妹’……”黑衣女人抬起手指了指墓碑上刻着的单独一个,有点突兀的字,说到最后声音稍微有点扭曲,但脸上的表情依然平静。
她的脸明明就是那个吃甜筒的高个子女孩啊,声音却和薛莲一模一样。何乐按捺内心强烈的不和谐感,尝试下一个问题。“啊这样……请节哀。你是一个人来的吗?我今天也是一个人来,要不要一起去门口那边买点鲜花?”
“谢谢你……你也是来扫墓的吧?你也节哀……买花……我就不去了。”黑衣女人摇摇头,“我就想,就想再跟我哥哥,再说几句话……”她的眼泪再一次涌出。何乐用沾了泥巴的右手从风衣右边的口袋里拿出一包纸巾递给她。
“……谢谢。”黑衣女人说,摘下口罩,拿出一张纸巾来小心地沾了沾眼角,又拿出一张来擤鼻涕,似乎没有把剩下的纸巾还给何乐的意思。
何乐停下录像,静静地离开了。
走到台阶附近,她抬了抬下巴,示意两个男人继续走。就这样,三人两前一后地一直走出了墓园。
回到停车场上了车,何乐立刻播放了她刚刚录下来的内容。何悲的反应跟她之前一模一样:这张脸,这个声音,怎么会?但因为燕知非也在,他没说话,只是看完后和姐姐交换了一下眼神。
但燕知非没见过白雪莲,更没见过保姆薛莲,他只是简单直接地评价,“如果说这个女人就是白雪莲,这个小美女也不算胖啊,有点肉肉的挺好看的,干嘛要整容。搞不懂这些女人……”
不过这次他小心地在女人前面没加“你们”,以免踩了何乐的雷区。
“非非,咱们先送悲贝去上班。然后你陪我去一趟福海别苑。”何乐说。
“啊?为什么去那?”燕知非问。
“去了你就知道了。”何乐说。
“别忘了咱们可进不去那栋房子啊,现在连院子也不行。”燕知非提醒道。
“我知道。没关系。”何乐说,“不说了,我要专心开车。”
上了高速,她一脚踩下去,车子7秒就加速到限速最高值。燕知非和何悲同时伸手抓住了车窗顶上的拉手,体会到了久违的推背感。
*
何乐把车停在福海别苑小区里面,告诉燕知非她就想找周围邻居问几个问题。燕知非表示只要邻居愿意回答就行,权当是网红那种街采。
于是何乐拿出手机,戴上耳机操作了一番。
燕知非只见她打开一个软件,似乎是音频编辑,又是拖动进度条又是选什么参数,按了半天。最后何乐又从视频里截了几张黑衣女人的脸。
中午时分,有几个带着小孩准备回家吃饭的老人家路过,于是她们都成了何乐街采的对象。不过有点出乎燕知非意料,何乐并没有播放那段视频给这几位邻居看。她只把一些声音通过耳机播给她们听。
几位老人家听后纷纷表示记得,这听起来就是姚梓悠家那个小薛,之前陪大肚子的姚梓悠每天出门散步,后来就是负责照顾孩子,经常带孩子出门晒太阳,是个很细心的大妹子。
何乐点点头,又把黑衣女人的脸给这几位老人家看,却没有人认得。
何乐又点点头。
燕知非全程站在一边看着,感觉自己像个傻瓜。
何乐向几位邻居道过谢,与燕知非一起回到了车里。
“乐乐你究竟给她们听了什么啊?”燕知非十分好奇。
“现在功放出来给你听。”何乐调大了音量,“前面只是想让老人家们能听清楚些,贴着耳朵效果好点。”
何乐播放的声音是几句话,听起来只是些日常问候交谈。
“啊!您好!又带孩子出来散步啦?”
“是呀,今天天气真的不错,等会儿我得赶紧回去把床单洗了晾起来。”
“这个菜啊,就在转角那个小超市买的,说是今天刚进的,特别新鲜!”
只不过听起来就是刚刚那个黑衣女人的声音——且不管她是谁。
燕知非目瞪口呆。
“音频取样然后软件合成。”何乐说,“这个AI语音生成软件,就是姚梓悠那个公司的产品。”
“……原来如此!”燕知非恍然大悟,继而看着微笑的何乐不爽。“怎么?你又嫌弃我这个上世纪出生的老人了?”燕知非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
他对这些方面一直不太感兴趣。
“脸可以整,声音虽然也可以换,但她应该是觉得没必要吧……”何乐接着之前的话题说。
燕知非转念一想,“所以等等,你是想说,保姆薛莲,去做了整容,整成了这个白雪莲吗?……等等,白雪莲不是丰强之前的那个情人吗?不对不对乱套了,胡福平不是才不到四十吗?他怎么认了个大姐做干妹妹?好歹是干姐姐吧?”
燕知非成功把自己搞晕了。
“我不知道是干妹妹还是亲姐姐,”何乐摇头说,“这一层得拜托小惠他们去查查胡福平的个人关系了。”她顿了顿,接着说,“整容,是整了,但不是薛莲做的整容,是白雪莲。”
“……啊!”燕知非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不是返老还童!而是……”
何乐点头,“是白雪莲做了整容,变成了薛莲——或者说,这个薛莲本身就不存在,只是个名字。”
“现在她又整回来了。”燕知非张大了嘴。“是返老还童……”
但哪有那么简单的返老还童……何乐想起刚才看到那张像橡皮人的脸,却没说出口。
这天又是挨到差不多下午1点,燕知非跟何乐才吃上午饭——在便利店买了一点东西随便凑合。线索越来越明晰,不能在吃上面花时间了,燕知非现在更渴望快点去跟何乐一起吃他早已预约好的那个珍致苑。
两人在便利店的小桌子边狼吞虎咽,然后开车赶回队里。
*
前面接到指令,小惠只花了不到四十五分钟,就联系上另一个省里的户籍部门,找到了胡福平家的户籍资料和相关信息。
大家没想到,白雪莲既不是胡福平的亲妹妹,也不是干姐姐。
她在法律上是胡福平的妹妹。
因为她的母亲在她2岁时跟胡福平的父亲再婚了,当时胡福平还不到15岁。
然而胡福平的父亲在再婚不到四年后,就病逝了。白雪莲的母亲在下葬后就丢下还没上小学的女儿和年届七旬的婆婆,独自消失了。
刚满18岁的胡福平,就这样成了家里的顶梁柱,也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小妹妹实际上的监护人。
小惠也调出了白雪莲之前在学校的档案,在那个女性平均受教育水平明显偏低的省份,她不但完整地接受了九年义务制教育,还考上了一所县城的职高卫校。
18岁的胡福平或许本来可以去城里打工,但他选择在田里劳作了十几年,换来了妹妹受教育的机会——或许他不希望妹妹也像自己这样,一辈子目不识丁,面朝黄土地度过一生;同时又没办法放下妹妹,独自去城里打工;又或许……现在他真实的想法已经无从知晓。
是没有血缘,可是这十几年的关系,又怎么可能只是水呢?
队里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这个忠厚寡言的胡师傅,他短暂人生的悲剧色彩此时又晕开了几分。
“之前吕医生提供了线索,我昨天下午就去了那家酒吧。老板说,白雪莲好几年前在那里做过一年多的驻唱,和丰强就是在那认识的。”老于率先打破了沉默。
“后来白雪莲说身体不好上不了夜班,就没做驻唱了。再后面倒是有时也会和丰强过去玩,看起来身体也没什么问题。大概是去年圣诞节之前吧,白雪莲去了一次那里,就自己一个人,丰强没跟着,所以老板记得。说她喝得醉醺醺的,还是老板给她叫了网约车,让人把她送回家的。再后来就没见过她了。”
“这恐怕是分手了吧。假如说白雪莲整容化名薛莲,到丰强家做了一年保姆这个可能性非常大,那她的确有可能蓄谋已久,在“离职”前留了丰强家的钥匙,一点也不意外。”刘队分析道。何乐留意到小惠在一旁听了,欲言又止。
如果说因为丰强与白雪莲分手,白雪莲又因此遭受了些什么苦楚,疼爱她的哥哥胡福平为此向丰强复仇,也存在一定的合理性。
但如果想要搞清楚,有人想要把美美的自己整成一个老大妈——只为了到情人家当一年的保姆,然后再整回来——这究竟是出于怎样的动机,只能直接问本人了。
“小惠,咱们现在去找白雪莲。” 老于说。
“嗯稍等,”小惠答应,“给我5分钟,我收拾下东西。”她起身去另一个房间。
就在这时,前往K市连锁整形医院的子飞发来了几张照片。安姐把照片向大家展示了一下,众人无不摇头叹息。好端端的一个小姑娘,把自己整成一个眼角耷拉、大眼袋,脖子上都带褶子的老大妈,脸上这样松松垮垮每天照镜子不发愁吗?
原本那可是水灵灵的圆脸蛋啊。
何乐看了,没说话。
这张衰老的脸,再漂白了头发,改穿宽松的旧衣服,就成了一个新身份“薛莲”。
但就算瞒得过别人,丰强本人一定能认出来,但他却整整一年都不拆穿?还是说这件事从最开始他就知道?姚梓悠作为一个怎么看都天资过人的女性,每天和“薛莲”在同一屋檐下生活,她难道就没点女人的第六感,竟然没有看出一丝端倪?
太奇怪了。这里面似乎还有许多不合理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