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黄昏斜阳,往常这个时候爷爷奶奶通常会饭后散步,闻禧如果在的话,也会一同去。
镇上的政府和派出所,离她们家不远,为了利民,这附近修建了一个篮球场。
附近的工作人员时常聚集在一块打篮球。
她和爷爷奶奶背对着球场的方向,没未走太远。
“走了。”
“88。”
听到熟悉的声音,闻禧回头,无意间撞见赵云笙正站在岔路口和同伴分开。
手臂肌肉线条精壮,露出的小腿笔直修长。
他身上穿着白色球服,上面印着大大的红色字体23。
篮球在手掌之间来回传运,身上大汗淋漓,短碎发被汗湿,可浑身上下却洋溢着少年的气息。
他眼神慵懒地看过来,注意到闻禧,也只是神色非常淡地看一眼,又冷冷收回。
闻禧吃瘪,一时间浇灭想要上前和他打招呼的热情。
他这反应,让闻禧冷不丁地将下午从白沙村回来时他的反应联系在一块。
犹豫半晌,脚步随之停下来,和爷爷奶奶说一声后,她转身回了家。
……
闻禧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一小碟薄荷夹糕,恰巧赵德钦牵着云宝准备出门,庄严的大门随之缓缓平移开来。
闻禧眉眼弯了弯,“赵爷爷。”
“哎,闻禧。”
她扬了扬手里的糕点,“奶奶知道赵云笙喜欢薄荷夹糕,让我给他拿点。”
赵德钦和蔼道,“行,你进去吧,那小子在里边呢,我遛狗去。”
道了别,闻禧径直踏进院子。
黄昏时分,热气还在流动。
那辆大G安静地停在院子里。
这是重逢后,闻禧第二次来,和第一次来的时候,心境不太一样。
那时候他们还如同陌生人,如今虽谈不上关系有多好,但交集却多了起来。
但应该怎么形容更贴切呢?
哦。
像是变成了可以随意窜门的普通邻居。
斜阳透过窗子洒在光线有些暗的客厅。
上次赵云笙坐的靠窗的位置,这一次兴许是阳光的原因,他换了个方向。
身上似乎是刚洗过澡,换了身衣服,看着干净清爽。
脊背往后靠,膝上枕着笔记本电脑,骨节分明的手指在键盘上敲着。
窗柩的影子,恰巧打在赵云笙的手肘处。
那枚机械手表本是清冷感十足,可表盘却伴随着他的动作,在阳光底下一闪一闪亮着光。
立挺的鼻梁上架着无框眼镜,注意力放在电脑屏幕上。
这是闻禧头一次看到他工作的样子,专注认真,一点也没察觉她的到来,和平时看到的不大一样。
此时的赵云笙像极了一个拥有绝对权利的决策者。
室内很安静,只有空调冷气呼呼往外吹的声音。
赵云笙头一偏,终于注意到她,动作微顿,懒懒开口,“什么事?”
目光下移,瞅见她手里的东西,心里有几分了然。
闻禧回神,“奶奶让我给你拿的,她说你喜欢吃。”
赵云笙掀起眼皮看她,食指一下一下地按下某一个键,发出很轻微的“嗒嗒”声。
嘴角笑意浅浅,意味深长道,“是吗?”
“……”,闻禧抿着唇角,不搭话,在他对面落座后,顺道把糕点放在茶几上。
两人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不知道他用的什么沐浴露,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薄荷味,是他身上的味道。
赵云笙给她拿了杯温水,随后注意力又回到电脑上。
闻禧为缓和气氛,主动和他提起今天发生的事。
说到李可执拗地,并不想再度让她参与这件事,她还是格外担心。
回到家没多久,闻禧放心放下,尝试用电话联系她,听到她没有再被打。
莫名地,闻禧还是有几分相信。
细想起早上的细节,闻禧认为李可似乎也是有反抗的,没有一味被打。
早上和她丈夫的那一次搏斗中,闻禧偶然瞧见那男人身上似乎也有旧伤。
不过闻禧也只是猜测,但这并不能代表什么。
况且即便真是如此,这始终不是什么长久之计,也不代表李可就是安全的。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些,眉眼间有化不开的担忧和疲惫。
快说完的时候,赵云笙忽然抬眼,定定地看她。
空气像是瞬间凝固。
闻禧以为自己脸上有东西,摸了摸脸,正想问。
“没睡好?”,赵云笙却先她一步开口。
她眼眶泛着红血丝,眼底带着浅浅的乌青。
室内一下安静下来。
闻禧没想到他会关注这个,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何反应的好。
赵云笙收回眼,手指在触摸盘上滑几下。
闻禧仿佛听到他很轻很轻地一声叹息,“为别人的事消耗自己的身体,这种行为非常不可取。”
“我……”
她刚想说什么,非常凑巧的,一个哈欠就来了。
“……”,她飞快地捂着嘴,重新对上赵云笙的目光。
安静的几秒钟里。
闻禧尴尬笑笑,声音捂在手心里,厚重诙谐,“我可能真的要回去补个觉。”
“……”
赵云笙很轻地嗯一声,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嘴角弯起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
……
收到李可离开清荷镇的消息时,已经是两天后。
赵云笙和闻禧刚从江州回来,车子停在路旁。
两人并排而坐,坐在一个矮坡上,不远处的铁轨上。
一列高铁从绿皮火车一旁疾驰而过,鸣笛划破天际,仿若带着新的希望奔向未来。
闻禧抿了下唇角,声音有些发涩,“你说,她是不是已经坐上列车,前往她想要去的地方?”
赵云笙知道她嘴里的“她”指的是李可。
目光望向悠远的某处,“嗯。”
见她许久没说话。
赵云笙侧过头看她,“担心?”
闻禧低下眼睫,喉间滚动。
“闻禧。”
“嗯?”
闻禧猛地抬头,这好像是重逢以后,赵云笙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他定定看她,眸色漆黑,“我记得你爷爷靠墙种了很多蔷薇?”
“没有很多,你也以为很多吧。”,闻禧下意识纠正他,“其实就一棵。”
“是,就一棵。”,赵云笙一笑,“可却爬了满墙。满满的一墙,很多人都误以为闻爷爷在那儿种了好几棵,所以才是如今花开满墙的视觉盛宴。”
蔷薇的枝蔓靠墙向上攀生,粉紫色的花朵在风中翩翩,如少女般起舞。
“闻爷爷曾说过,月季科植物,一旦地栽,它们的生命力,格外顽强。它们散发的香味不是最独特,也不是最强烈的,可存在感却极强。”
赵云笙收回眼,语气格外认真,“它们不适合被人握在手里,枝干上的刺,恰恰成为它们保护自己的利器。”
闻禧忽然明白他的意思,释然一笑,接上他的话,“所以,它们会找到适合自己的土地,在那片土地上扎根发芽,开花结果,然后永远向上。”
赵云笙挑了下眉,目光再度缓慢地望过去。
——她也会!
闻禧抿了下唇,问他“赵云笙,你还记得,在莲藕厂的办公室,你问我的问题吗?”
——“你想拍什么?”
“我想我现在可以告诉你。”
“我想拍那些——”
她语气顿了下。
望向眼前被绿色植被覆盖的矮坡,这一片生机蓬勃仿佛象征着向上的生命力。
她目光坚定,模样格外诚恳。
“落落大方地从苦难中走出来的人。”
-
到家没多久,一个意料不到的人出现在院子里。
邮局的快递员从绿色的斜挎包里,掏出一封信,上面的收件人写着闻禧和宋小澜。
闻禧和奶奶接信的动作有些茫然。
现如今这样古老的书信模式,像是早已被人淘汰、遗忘。
可闻禧还是很快反应过来,即便还未看到署名,心里也有了七八分的猜测,寄件人很大可能是李可。
她坐在沙发上拆掉信件,认真地读给奶奶听。
信中她说自己没有勇气当面和闻禧和宋小澜告别。
以后大概率也不会再回到这里,同时感谢宋小澜这些年的帮助,才让她有能力离开这里。
还顺带提到,原来她早就计划着离开,不想接受拍摄,是担心她的家事,会让闻禧和宋小澜倍受牵连。
接受闻禧拍摄的那一天,恰巧是她和那个烂人离婚冷静期到期的日子。
她提及这些年一直没离开的原因,一是羽翼未丰满,二是年幼的孩子,三是为给父母扫墓。
真正下决心离开,是因为孩子。
年仅8岁的孩子失足落水,在家门口不远处的池塘溺亡。而罪魁祸首正是她的丈夫因白日酗酒,错过孩子的呼救。
从那以后她再没了留在清荷的希望。
她说她想杀了那个烂人,可终究是理智战胜了自己。
可孩子去世以后,不知道是因为那男的身体因喝酒导致身体每况愈下,还是因为她获得了什么新力量。
那是她头一次被家暴后还手成功了。
也是那天她抱着与他同归于尽的念头,从厨房拿了把菜刀抵在那烂人脖子上。
自此以后,她终于保护自己,不再是任由被这种烂人欺负的日子。
而闻禧那天撞见的一幕,李可正凑巧被那烂人推倒在地,她正想还手,只是没想到被闻禧替她上了。
闻禧知道,她之所以提到这一点,是希望她和宋小澜不要为她担心。
而闻禧联想到那日分别后她说的话,以及现在心里所说,也大概有了推论。
看来她之所以会在那以后多待三年,应该就是她曾说过的原因——为自己的孩子守灵三年。
而如今三年期限已到,她是时候也该离开了。
读到这,已经是信件的结尾。
闻禧给奶奶擦掉眼泪后。
继续往下念。
李可在信件的最后,留下这样的三行字。
她说。
“闻禧,从此我的剧本里,只有我是主角。
贪婪的叔婶,刁难的公婆,酒鬼家暴的丈夫。
在我的剧本里杀青了!”
闻禧鼻子一酸,滚烫的泪落在信纸上,黑色的字体被晕染。
于这个时代的很多年轻人来说,一张车票就可以去到的远方。
而“李可们”则需要很多的勇气。
她非常非常感动,也恭喜她。
恭喜李可!
拥有了这样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