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须臾,满满一碗馄饨就被萧瑾甡一扫而空,只剩下几片碧绿的葱花浮着,小橘这个贪吃的,馄饨汤都进了肚,碗更是干净的像是盘子都不需要洗的样子,送来的“小菜”主仆俩也吃了个大半,不得不承认这个看起来平平无奇隐匿在锣鼓街曲巷尾的小摊当真有点手艺。
小橘默默记下了位置,两人又坐了一会,天朗气清,晴空万里,许是胃暖了,心头的乌糟事都没那么令人心烦了。整个人也舒服了许多。萧瑾甡在桌上多放了两枚铜钱,对小橘说:“走吧。”
小橘复又看了眼那个坐在锅旁闭眼休息的摊主,小声念了句“吃食是好吃食,人也真是个怪人。”
“你说什么?”萧瑾甡望过去,小橘扯了下微皱的裙摆,走了两三步说:“公子,方才那个摊主,真是奇怪。”看起来瘦弱体虚病怏怏的,竟能做出这样的美味佳肴。比咱们小厨房做得都好吃!
萧瑾甡想起摊主将一大盘有肉有素的小炒说成不要钱的小菜白送给她们,也点了下头,那个摊主,她虽然没见到正脸,但不妨碍她认为他奇怪,不仅送菜奇怪,就连开张选址也很奇怪,旁的不说,就说他选的这个地方,尾巷、窄街、少人,也就是她们刚去过对面的染坊,否则一年到头都不可能经过这个的地方。更别说在这里吃上点什么。
向前走个几百步,就有开了许久的上好酒楼和茶室。
再说经营之道,萧瑾甡微微偏了偏头,似是在思量着什么,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她们去的时候,那间不大不小的摊子外,用簸箕码了一面像元宝一般的生馄饨,她们刚吃上没多久,陆续有三两客人上前欲要点单,那店主是怎么说的——“馄饨每日限量供应,今日已卖完”。
哪有这样做生意的生意人?
虽说酒香不怕巷子深,那馄饨做的也是当真肉厚皮薄,唇齿留香,但……萧瑾甡实在不能苟同如此任性、打发客人的做派。
她从小就对父亲经营店铺的做法耳濡目染,信奉的是诚信第一、脚踏实地的准则。
萧瑾甡摇了摇头,她自己家里还有一群亟待解决的麻烦事,如今她可没有精力去管别人的经营之道。只希望那个“奇怪”的摊主,能将这馄饨摊多经营些日子,也不枉了那包馄饨的手艺。
小橘见萧瑾甡只顾闷着头往前走,便问:“公子,我们一会去哪?”
“回家吧。家里还有些事情要处理。”
小橘眨了眨眼,她真是越来越看不懂小姐心里想的是什么了,她还以为,小姐吃完馄饨后会接着去查账呢。
回家也好,可是……家里又有什么事情需要小姐亲自处理呢?钱掌事不是一直都将家里的事务处理的很好嘛!就连她都听到过好几个小丫鬟背地里讲钱掌事为人正直,处事公正,赏罚分明,从不苛待仆人呢。
自从老爷出事后,钱掌事更是处处忙活,事事亲力亲为,难道是小姐也听说了,要奖赏他?
萧府大宅依旧挂着两顶白灯笼,萧瑾甡每每见到,如墨的眼底便会加深一层,她背着手姿态从容地走进萧府,便见到那个对自家从来是兢兢业业的钱掌事正在和打扫院落的婢女说些什么。
萧瑾甡站在一旁敛声,驻足,仿佛是察觉到身后有人打量的目光,钱掌事回头看向了身后。
“顾公子来啦?小橘也回来啦?”
萧瑾甡扯了扯嘴角,“钱掌事在做什么?”
钱掌事对着婢女挥了挥手,示意她接着去忙自己的工作,又对萧瑾甡说:“都是小事,顾公子是从家赶过来的吗?那也累了吧,我这就差人去通知夫人小姐,他们见了您,一定也会开心些。”
萧瑾甡眸色如墨,难辨情绪地说:“不用麻烦了,这不是有小橘姑娘嘛,楚怀同她一起去小姨和生生那里就好,钱掌事您有事就先忙吧,都是自家人,不用特意照料我。”
萧瑾甡视线向后方瞄了眼站在自己身旁的微愣的小橘,便和钱掌事错身,大步向着母亲的院落走去,小橘小碎步跟上,“公子……顾公子……”
“有什么事,一会儿再说。”萧瑾甡小声道。
小橘噤声,直到进了母亲的院子,萧瑾甡挺得笔直的背才略松了松,她掏出折扇还没扇几下,一直藏在母亲房内的真正的顾楚怀手捧茶水,不声不响地站在了萧瑾甡的身后。
顾楚怀将萧瑾甡自上而下看了又看,没忍住说:“本少爷在你眼中举止做派就是这幅样子?站没站相、坐没坐相、你招摇逛市一整天,岂不是把本少爷从里到外黑了又黑?啧啧啧,还有你这个面具,我之前不是教过你怎么用吗!怎么贴的这么差劲啊……快摘下来,我再教你一遍!”
“!”萧瑾甡瞪大了眼,他怎么突然来了?
顾楚怀压根没想到自己的突然出现会吓到人,他继续指着萧瑾甡身上的衣服说:“不成,这样也不成!虽说我不打算在这繁华的吴州城久留,但我也是要颜面要名声的!你这幅样子,还是休要打着我的名号‘招摇撞骗’得好!”
顾楚怀说着说着,还动手扯起了萧瑾甡衣服下摆的褶皱,作势一副要将下摆扯得平整无痕的模样,萧瑾甡看着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顾楚怀眸色颤动,眼眶微热,静立不动,任他鼓捣,等他将所有褶皱抚平后,她才从顾楚怀放置在方桌上的木盘里取过一杯茶水,一饮而尽。
顾楚怀又激动地跳脚说:“你这妮子!有你这么品茶的吗?这可是我从我家那个老顽童嘴缝里抠出来的上等花涧萃,别处花钱都买不到的货你知不知道!花涧萃是要细细地品、慢慢地饮、像我这样,让汁液顺着舌尖弥漫到口中的每一处,这样才能品出茶香甘甜之味!给你喝,简直是暴殄天物!”
顾楚怀对别的事情可能不会如此认真,但对于这种饮茶品茗、附庸风雅之事一直都有自己的“坚持”。
他还想再和萧瑾甡讲讲不同的茶应该如何烹制,却没注意到萧瑾甡看向他时的目光。
萧瑾甡只觉得好吵啊!真的是太吵了!刚才心底生出的种种感动情绪此刻都被打乱,一丝不剩。他这个表哥好像天生有戏台子唱戏的好嗓子,平时她闲来无事,表哥来了也觉得有趣,可是如今……她是生不出一丝听戏捧场的心思,萧瑾甡默数了五十下,顾楚怀依旧在自顾自的发表自己的烹茶、煮茶、喝茶论调,她终于是忍不了了,出声说:“你够了没有?”萧瑾甡打断顾楚怀,还将同样是顾楚怀带来的上好琉璃翠杯盏像是普通的茶碗一般摔在方桌上,顾楚怀静了静,倒也识趣地住了口,然一双灵动的犹如琉璃珠的眼确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萧瑾甡。
这还是生生第一次这么大声的同他讲话呢……
还怪新奇的!可当他看向萧瑾甡的脸色神情,才发觉出不妙,虽说表妹此刻依旧是顶着副人皮面具——也就是他的脸,这样的自己……可不是开心的模样。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家那个向来乖巧识礼的小表妹今日好像心情不佳,而他,好像是……惹、怒、了、她?
不得不承认,他还是很想多看看表妹生气的样子。谁叫他之前从未见过呢?但一想到表妹家如今的情况和小姨夫的莫名身亡,他这个做表哥的,还是不要再令表妹心烦了。
想到这些,顾楚怀赶忙冲着站在一旁的小橘眨了眨眼,奈何小橘也是累了一天,整个人都是放空的状态,根本没注意到顾楚怀的眼色。顾楚怀默默地叹了口气,虽说他不长来吴州这个地方,也不长见到小表妹,但顾楚怀想想也就清楚小橘这丫头能被自家的小妹养成什么样子,肯定是满脑子都是吃吃喝喝,顶不了什么用。
“哎。”自己惹得祸,还是得自己哄好啊,顾楚怀眼珠子一转,嘴角随之也浮现了一层明朗的笑容,他凑到萧瑾甡身旁,略带夸张地说:“生生啊,我前些日子,得到了一件宝贝,你想不想看看?”
萧瑾甡板着脸,不为所动,她来到母亲院子里,只是想静一静,要是早知道顾楚怀这个精怪跑来了,她就应该直接回自己的小院!
“生生当真不想看?那可真是可惜了,虽说生生如今脸上的面具看样子也不错,但是……我那个宝贝,可是更加清透、更加逼真……”
萧瑾甡默默听着,可说到“逼真……”,顾楚怀那个坏家伙就不再说下去了。萧瑾甡睨了一眼,正巧碰见顾楚怀也在暗暗打量着他。
俩人四目相对,一个佯装生气、一个面带笑意。
顾楚怀:“生生不生气了好不好,是哥哥不对,哥哥这就差人把那副上好的人皮面具送来给生生赔罪如何?”
萧瑾甡:“当真?”
“那自然是当真!我何时说话不算数过?”
萧瑾甡想了想,顾楚怀说的倒也是真的,他答应过她的事情,确实都未曾食言。
顾楚怀见萧瑾甡不说话,神色也没有刚才那样凶,提起的心才放了放,他背过脸长舒了一口气,却暼到一直在榻上休息的小姨不知何时从里院走了出来。
顾楚怀走上前,扶住小姨“您怎么出来了?”
萧瑾甡听到动静,却是晚了一步,母亲已被顾楚怀扶住,她喊了声:“母亲”。
柳玉痕身穿宽松外袍,虚虚扶着顾楚怀,一双眼里尽是温柔与慈爱,她盯着萧瑾甡的打扮,缓缓地说:“生生,都回家了怎么还不将脸上的东西摘掉?”又说:“屋子太闷,我听到你们的动静,就出来看看。”
萧瑾甡垂着手,望着母亲,眼角的余光却都在顾楚怀脸上。她一字一顿地说:“母亲,你应该多静养,郎中不是说您这胎像不稳,要多休息嘛。”
一想到腹中胎儿,柳玉痕素净的脸庞都像是笼罩了层淡淡的微光,顾楚怀却是刚得知消息,他张大了嘴巴,扶着小姨的手都有些抖,他今早赶来没走大门,轻车熟路跳墙进到小姨的院子,那时小姨只是拉着他的手和他说“楚怀啊,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还是这副没个正型的样子呢?”后来又说到生生,小姨可是从头至尾都没讲过自己肚子里又有了小娃娃的事。
这,明明是喜事啊!
顾楚怀激动地不行,一旁的生生看着他的样子,心情倒是好转了几分。
幸好,这世上除了爷爷、母亲,还有这个么哥哥也是实心实意期待着母亲肚子里的孩子。
萧瑾甡怕顾楚怀扶着母亲不妥当,走到另一边扶着母亲的胳膊,说:“母亲,我和哥哥扶着你在院子里转转,但是只能转一圈,咱们就得回去歇歇了。”
柳玉痕抿了抿嘴,叹了口气,说:“你这孩子……”何时变得如此操心,这些时日,她看着娇滴滴的女儿仿佛一夜间就成长了起来,虽说是件好事,但也让她好生心疼。
萧瑾甡说到做到,当真就只围着方桌转了一圈后就送母亲回了房,顾楚怀也守在一旁,独留小橘那丫头在屋外一口一口喝着都凉了的上等的花涧萃。
屋内,萧瑾甡用着盆内的清水打湿脸上胶水,将面具脱下恢复本来的容貌,柳玉痕靠在浅塌里,对顾楚怀说:“楚怀啊,你别怪小姨没和你说这个事。小姨我……”
顾楚怀满不在乎地打断柳玉痕:“小姨,在你眼中,楚怀就是这样心思狭窄的人嘛?我只会替你开心,替生生开心,替小姨肚子里未出世的小宝宝开心。小姨你何时告诉我,我都只会高兴我又要有弟弟妹妹了。”
柳玉痕被顾楚怀的贴心话熨帖的心头暖烘烘的,楚怀这孩子,虽说小时候贪玩性子跳脱,但骨子却是个热忱爽朗、正直随性的孩子,她看看顾楚怀,又看看自家的生生,左看右看,眼中尽是满意,要是生生和楚怀能在一起……她就算是死了也能瞑目了。
柳玉痕自己暗暗打算着,她拿起绢帕递给生生,说:“生生,你们年轻人别总困在我这儿,你表哥也好久没来了,你替我好好招待一下啊!”并对顾楚怀说:“楚怀啊,你和生生去她的院子坐坐,我也累了,想眯一会儿。”
萧瑾甡没听出母亲的言外之意,她一颗心全都系在母亲和肚子里的孩子上面,一听母亲累了,擦脸的动作都加快了许多,白皙细腻的脸颊都擦红了。顾楚怀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萧瑾甡拉起,萧瑾甡边走边说:“母亲既然累了,那我就带哥哥去我那坐坐,等母亲醒了,让人到我那里说一声。我们一起陪您用晚饭。”
柳玉痕唇角微扬,手抚摸着还未隆起的小腹,看着生生和楚怀的背影,怎么看怎么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