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吹动着昏沉的烟雾,空气中充斥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天穹阴沉,炽热的烈焰四处乱窜,箭矢与利剑齐发,浓烟扑面,人群流窜,哭声震天。
异姓王迟寂以铲除叛党的名义在举兵进犯,与城中奸细里应外合,守城将领韩确及时斩杀,然寡不敌众,传信凉州裕王求援,为守城中百姓,与迟寂苦战数日,援兵未至,商州陷落。守城将领韩确被斩首祭旗,头颅悬于城门之上三日不下。
城中数万百姓被俘,皆被赶至主街,一时间人满为患,周身都被被迫前行的黑暗笼罩了。
杀——
一声令下,还未及哭喊,顷刻之间,天光乍现。
女孩从死人堆中爬出,用沾满血色的衣袖抹掉额头污秽的汗水,四周一片荒寂,她一脸茫然地抬头望向被染红的血色黎明。
那一夜,迟寂执民数万,埋胔商州,敛为京观。腐肉数里,黑鸦漫天。
那一夜,山水重重,商州独绝。
————
季冬时节,如棉絮般的雪片大块大块地落下,寒风冷冽,割得皮肤生疼。京郊十里处,一辆马车正停在主路上,掩藏在泱泱雪海之中,难叫人发现。
玄衣男子神色肃穆,低声同身旁的老者交代着,“俞先生,我家主子让我转告您,经此一别世上再无俞太医,前缘尽散,万望珍重。”
老者压了压斗笠,声音沙哑,“谢义山君救我孙女,大恩无以为报,唯望君珍重。”
马夫驾车离去,适才一直在车上的女孩掀开帷裳,望向玄衣男子的方向。风雪刺眼,依稀见那人仍站在原地,或许是注意到了她的目光,玄衣男子便消失了。
那时的她以为此生都不会再踏足平京,殊不知有些事从一开始便是注定好的。
宫墙外的青砖被雪覆盖,几只寒鸦停立在枝头吟唱,为即将到来的黎明铺陈出一曲悲凉。
正阳门外黑压压的一片都是裕王的亲兵,一声闷雷惊响,盔甲上折射出冷冽的寒光。兵将已整装待发,只待一声令下,便可直倒皇城,取下那逢人都要骂一句的皇帝首级。
商州之变震惊朝野,满朝文武竟无一人可用,远在凉州流言缠身的裕王决定起兵谋反。
大成地位最悬殊的两个人,一个一人之上人人喊打的皇帝,一个封地苦寒,疑似非皇室血脉,却被当地百姓称颂的裕王,两个曾亲密无间的手足兄弟,终是在这个无边雪夜兵戎相见,鹿死谁手,只待天明。
那是元启十五年的冬天。
民间曾言:雷打冬,十个牛栏九个空。
这一年的冬天格外的冷,大雪笼罩了整个皇宫,雪絮纷扬,落在人身上竟觉得疼。
整个皇宫如同一片荒原,陷入死一般的沉寂,就连廊下三三两两行走的宫人都可忽略不计。
偌大的皇宫里,只有皇帝的乾清殿此刻灯火通明,载歌载舞,从重重帷幔中传出阵阵笑声,烈风当下,听上去更像鬼鸣,令人胆寒。
太监为皇帝斟酒,他知晓今夜注定无眠,心下畏惧,一不小心酒便倒多了。
皇帝一把抓住太监的手,死死地握着,抬眼看向太监,带着讥讽似的懒散一笑,“慌什么,贵客还没上门,你便急着招待吗?”说罢,簌地松了手。
太监脸色骤变,当即跪在地上求饶,“奴才该死,请陛下恕罪。”
殿上的一众人见了也纷纷跪地瑟瑟发抖,不敢作声。
皇帝静静地看着眼前的这些人,忽觉有些刺眼,身子靠坐在龙椅上,疲惫地阖上眼。过了好半晌,才抬手示意他们起来,“你们都退下吧。”
皇帝看了眼一旁的太监,淡声道:“你也退下吧。”
“陛下......”
皇帝轻叹一声,眼睑微抬,眼底情绪不明,声音暗哑,“你去告诉影妃,不必等了。”
太监听后一顿,不疑有他,依言告退。
一时间,偌大的宫殿里只剩下皇帝一人。
皇帝起身拿起一壶酒,走下龙椅,坐在了台阶上,平静地等待着他最后的审判。
“吱呀”一声,沉重的殿门被推开,身着一身铠甲的裕王披着满身风雪走了进来。屋内炭火正旺,裕王那染上冰霜的眼睫顷刻间便化作了水雾,皇帝的样子也模糊了。
裕王揩去了水雾,不想竟被面前皇帝的样子惊到。
眼前的人,虽是一身华服,冠发齐整,可面色惨白,没有半点血色,眼底乌青一片,身形消瘦,不似活人。
“你,你为何变成这般模样?”
自上次一别,已过去了十余年。虽如今二人不复从前,可真正见到的这一刻,他还是迟疑了。
这与他记忆中风光霁月,意气风发的那个人完全不同了。
真的,什么都变了。
皇帝看着面前身披铠甲,英武壮硕,与自己截然不同的人,那是曾与他关系最亲近的三弟。
透过如今威风凛凛的裕王,恍惚间看到了儿时那个总跟在他身后的孩子,如今他已能独当一面,再也不会跟在他身后叫他哥哥了。
这般想着,那浑浊的眼神也变得清明许多。
他只是笑,并不作答。
裕王从他的眼中似是看到了一丝儿时兄长般的疼惜,那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看错了。
“三弟,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啊。”
皇帝终于开口,还是那般慵懒的语气。
裕王冷笑一声,“京中的流言陛下不会不知,时至今日,陛下还当我是兄弟不成?”
“当初你不顾兄弟情意决心把我赶到凉州之时,可曾想过我会回来,又可曾想过会有今天!”
皇帝眼眸低垂,声音低沉,“裕王说的这是什么话,你看,我这不是将宫门大开迎你进来吗,我可是——”
“嗖”的一声,长剑立时架在了皇帝的脖颈之上。
皇帝叹笑:“三弟,你这么迫不及待要杀了我吗?看来,你是真的很恨我啊......”
皇帝微微垂头,低笑了几声,再抬眼时满目嘲讽,“虽然我不是一个好皇帝,可若你今日杀了我,那天下人会如何评判你?”
“是众望所归的裕王殿下,还是非皇室血脉的——野种。”
剑锋又深了几分,颈上隐有血珠渗出。
“罢了,这皇位我坐着实在无趣,便让给你好了。只不过......”
皇帝捏着剑移开几寸,手扶着地缓缓起身,手虚握住那把剑,慢慢向裕王走近,附耳轻声道:“其实那个流言是......还有白露之毒......”
裕王脸色蓦地灰白,额上青筋暴起,目眦尽裂,一掌将皇帝拍开。
皇帝仰躺在地上,喘着粗气,鲜血顺着嘴角汩汩涌出,只是那血是黑的。
皇帝此前业已服毒。
“周檀昭,你竟然!”
皇帝突然仰天大笑,回想他荒唐的一生,唯有此刻是前所未有的痛快,他终于可以摆脱这层层枷锁了。
他向裕王伸出手,深深地凝望着他,眼里是裕王读不懂的万水千山。
“三弟,裕王,从今往后,你便同我,一道沉沦吧。”
那是诅咒,毁一人,后来者居上。
亦是托付,大好河山,万千子民,承君而治。
裕王紧咬着牙关,愤然将剑深深插入地里,硬生生地断了那把剑。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早已气绝的皇帝,干涩的眼眶晃动着晶亮。
他迟疑的开口,终是没再说些什么。
乾清殿外的长阶上,有他来时的一步一脚印,每一步都迈得极深重。如今这些脚印连同皇帝的驾崩以及那些皇帝的秘密一道掩埋在那夜的风雪中,再无痕迹。
未废一兵一卒,皇位拱手奉上,皇帝服毒而死,可他真的赢了吗。
棋局已布,棋子已落,胜负未定。
——
“舟儿,今日是你的冠礼,爹来为你,咳咳......为你束冠。”
一间破旧的庙宇内,佛像前烛台上的残烛争着光亮,企图为这对流放途中的父子求得冬日里难得的温暖。
沈思极力地控制着喉间那股呼之欲出的腥气,郑重地为他刚过十五岁的孩子束冠,即便那只是一根破布条。
少年一直在笑,笑着的人似乎是开心到了极点。
可那眼眶里却往下掉了什么东西,亮晶晶的,在微弱的烛光中也跟着闪。
“谢谢父亲。”他笑着,“谢谢父亲为我束冠。”
少年仍旧开朗得没有一丝变化。
仿佛真的是喜极而泣。
沈思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做完这一切,便轰然脱力,两条手臂重重地垂下,头倒在了少年的肩上。
“爹!”
“您怎么了,爹您不要吓舟儿......”
少年紧拥着沈思,适才极力克制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任由大滴大滴的眼泪落下,坠在手背上。
眼泪是烫的,少年的心却在一点点变凉。
沈思微弱的声音从旁响起,他想抬手安慰,却没了力气。
“我儿淮舟,你要,要好......”
沈思的声音越来越轻,未等这句话说完,便咽了气,终究有了遗憾。
“爹——!!!”
大雪过后,离春天就近了。
可少年的心却永远封存在那个雪夜,再也等不到春天了。
再醒来时,他已身处在一辆不知去往何处的马车上,只听马车外有声传来。
“以后,你就跟着我吧。”
各位看官好!古代篇开启,来看沈淮舟和江梧的看客人生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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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风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