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的日出总要比人间早一些。
晨光熹微之时应瑕就起了——毕竟她昨日里在车上睡了一觉,又在山石上睡了一会儿,也没怎么奔波劳累,倒是姚复被折腾惨了。
应瑕穿上鞋子,把被角往上提了一点,便推门出去了。
太阳正升上山巅,第一声鸡鸣从天角传来,夜间停在屋脊上的鵩鸟振翅飞回林间——
翅羽低低略过仙人草草束起的发髻,须弥芥子抱着拂尘,脚步停在台阶下,她不卑不亢地仰视着皇后,平和如水地问道:“不知殿下可愿意移步再叙?”
应瑕连忙下了台阶,压着声音问:“您都知道了?”
须弥芥子点点头,又摇摇头:“卦象如是说。”
“行。”应瑕又登上台阶,把门合紧,方才又跳下台阶,向须弥芥子作揖,“劳烦仙子。”
须弥芥子也抱着拂尘向她作揖,旋即转身抬脚往大堂去了。
她步伐轻盈,好似天边的一片云彩,又像幼时在天外天见到的白鹤。只须拂一拂衣袖,便能拨开滚滚红尘,寻得道心所在。
大堂里装潢也是素雅,摆放的物品也不多,仅有一面屏风、一张小案,似乎只够两人推心置腹地谈话。
李尘生将茶水摆在桌上,便出去了。
“殿下,请入座吧。”须弥芥子微微笑着,拂尘从茶杯上空略过。
应瑕拎着衣摆,现行入了座,只是抱着杯子,有些担忧地说:“那仙子应当也知道碧姬的事了吧。”
“圣女想必已经被那蛊虫蚕食了心智。楚王大肆炼制肉尸——即便只是些虚假的浮尘,也还是……”须弥芥子抱着茶杯抿了一口,淡然说道,“殿下不必忧心,无论过程怎么更改,天命总是注定的。”
应瑕的手指捏紧了杯子,她抿唇蹙眉看着茶水里漂浮的松针,最终还是放不下疑虑:“您真的不能把她解决掉?”
须弥芥子摇摇头:“我为我,我亦非我。殿下只管解决掉楚王,碧姬的事自有人去管。”
“她在影响所有人!”应瑕忽而有些失态地喊了出来,“抱歉,我失礼了。她在想方设法告知陛下现世之事,虽然现在还没有什么影响,可潜移默化之下,陛下迟早想起来。”
“况且她的影响越来越大,我怕在捉到楚王之前陛下就会全想起来。”
应瑕放下杯子,苦恼地揉着眉心。
这天底下能躲避碧姬影响的那一方净土,或许只有在这躲在云母山外表下的桃都山上。
“陛下才是幻境的主宰,碧姬不能……”
姚复把脸贴在门缝上,二人谈话的声音渐行渐远,一个狰狞可怖的真相缓缓浮现在心中。
如果说应瑕所说的幻境是真实存在的,那么他现在身处的世界是假的,真正的现实极有可能已经尘埃落定了——
而且现世与幻境中发生的事情也有所不同,他也没有任何关于现世的记忆。
至于引子——姚复忽然想起了汝阴宴会上恍然一见的女子,她往酒里下了东西。
这段记忆也许并非幻觉,而是属于现世。
姚复不敢再深思,只好倚在门板上,有些烦躁又有些郁闷地叹了口气。
应瑕推门出来时恰见到姚复站在门口,心里一沉,只得佯装镇定:“你什么时候站在这儿的?”
“刚睡醒。这不前脚到了后脚你就出来了。”姚复背着手,偏头笑嘻嘻看向应瑕。
眼下他不能直接问这些东西,应瑕肯定不会跟他说,甚至有可能徒增恐慌。
应瑕以为是李尘生把他带到这里来的,心中有些懊悔,方才离开时没把门从外面闩上,竟让他跑到这里来,好在他应当没听到什么东西。
“我们快下山去吧。”姚复仍是微微笑着,“得马上开始打仗了。现在已经寒月了,我可是答应你来年五月要把楚王的项上人头呈上来呢。”
应瑕微微愣了一下,旋即一笑,说:“好,我们下山。”
发兵的军令很快传到了将士们手中,除了解斛珠和银杏二人还在天水守城迎击卷土重来的匈奴,其他人都借了道回了长沙。
只是等离得最远的解臻回来时,冬月已经将要过完了,山茶花整朵整朵从枝头跌落,应瑕养在行宫里的水仙全都冒了花骨朵。
姚复还是没找到足够的下人,只从饭馆里花钱聘请了许多厨子,勉强给大家做了接风宴。
韩玉笙在南海采珠几个月,据说与采珠奴同吃同住,在海水里泡了几个月,皮肤虽说依然白皙,却已经失了当年世家公子的翩翩风度。许是与珠奴感同身受,宴饮还未过半,他便贸然开了口:“陛下,臣有本要奏。”
席间众人不约而同停了杯子,新涂放下酒杯,打趣道:“你一个武将,有什么本要奏?”
“自然不比新将军宽裕。”韩玉笙苦笑一下,接过李小姐从袖中掏出来的奏折,“陛下,臣要说的是南海珠奴的事情。”
姚复放下筷子,接过那文书,脸上带着笑意,一边下手展开:“我倒要看看你一个世家公子出身的莽撞武将能知道什么民间疾苦。”
韩玉笙不过是被罚去采珠还债——他征收南珠又压低市价导致合浦郡严重的赤字,不过是让他在那儿采珠子,打仗了姚复还会把他想起来捞上岸,熬一熬总会出头。
可那些原本就扎根在合浦郡的采珠奴不一样。
韩玉笙发现他们被地方官兵驱使着采珠,每个月每个人要采到额定的珠子——这已经算很宽松的,有的珠场每日都要清点奴隶采上来的珠子,采不到珠子,奴隶就会受罚。
可在深海下采珠谈何容易。
“这奏折文采飞扬,不像是你能写出来的。”姚复把文书笑着扣在桌上,“想来你为此事筹谋很久了。明日便让丞相制令,令珠奴脱离贱籍,等拿下楚王,你亲自去督工。”
韩玉笙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随后推脱了督工一事:“多谢陛下恩准此事。不过臣一介武夫,实在无法胜任督工,只能请陛下另寻高见。”
觥筹交错之间笑闹声不绝于耳,韩玉笙被按着灌了不少酒,应瑕见这群人又有上头的样子,姚复在军中饮酒不多,便不动声色地扣下了他的杯子。
“我只当现下的世道已经没有奴隶了……”解臻有些感叹地说道,“先前读了春秋,只觉柳下跖所作所为是大义之举,还当灭绝了奴隶之制。即便现下仍有奴仆存世,也不至于像南海珠奴一般。”
姚复撑着手肘,也有些黯然地垂眸笑了笑,终于接了话:“奴隶之制确实已经消亡了,只是枷锁永远埋在人心里罢了。”
奴隶制对一个皇帝是有利的,可是姚复不可能忘掉自己布衣出身。
法令的条条框框能够让社会运行更为有条不紊,而陈旧的枷锁总会阻碍前进的脚步。
皇帝规束臣子、法律规束黎民,这是时代的要求;春秋时奴隶主约束奴隶,也是时代的要求。
从前无法改变的,现在可以改变;现在无法改变的,未来总会改变。
“好了,跑题了。”姚复轻轻咳了一声,把话题拉回正规,“楚王麾下空虚,我们要在三个月之内拿下他。免得他养精蓄锐东山再起。”
“臣据营在燕地,可以从北方攻克。”解臻放下杯子,想到自己到长沙之前临时把营地扎在了冀州,略微思忖便开了口。
新涂稍微顿了一下,说道:“那臣从赣州进发。”
“那你从岭南去打罢。”姚复拿起筷子,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韩玉笙。
李小姐连忙掐了韩玉笙一把,韩玉笙才恍然回过神:“陛下,能给我批一艘船吗?”
“你想干什么?”姚复把白瓷小碟放回桌上,有些震惊地问。
一艘船不是用来捕鱼就是出海,近年来没听说过乘船打仗的——上一个这么干的人应当是吴王夫差,浩浩荡荡的战船遮天蔽日,却还是以楼船“余皇”被包围后惨败而归告终。
何况人家临海作战,有利远航,将领也都有作战经验。齐军身处腹地,行军不易就不说了,将领中一半都是旱鸭子,哪有水战经验?!
韩玉笙还没开口,应瑕便叹了口气,先行做了决定:“准了。”
“你——”姚复直起腰,正要责问,偏生说不出口,只好又端起面前盛着菜食的小碟,“罢了。别打败仗就行。”
造战船工程浩迭繁杂,中间要消耗不少钱财民力,还不一定能打胜仗——可他亲口承诺了给应瑕同等的权力,送出去的礼物哪有收回来的道理。
韩玉笙心里门清,这一会儿不找他要船,等姚复从幻境脱身,把他赶回阖闾城,哪还有机会过把瘾。
应瑕能同意最好,她一诺千金,说了放人就会放,说给船就一定会给。
等宴席散去,大家也都各自散去了,应琼和应瑕相互寒暄了两句,最后一个离开。
“你为什么要给他船啊?”姚复看着下人们收拾桌上的盘子,紧紧皱着眉头,又有些不解,又有些不悦。
应瑕喝完席上剩下的最后一杯酒,目视着一个角落里的阴影,说道:“他能提出南海珠奴一事,也算有功。想要船,给他便是。”
她只答应了须弥芥子放过他们的性命,没说过留下他们手里的兵权。届时陈重熙应当会回阖闾城继承家业,韩玉笙也会跟过去——只是看他现在这个样子,估计是想从南海或东海远航,渔樵半生。
既然不是什么过分的愿望,在这幻境里也算有功,满足他便是。
“真是的,我也想要船。”姚复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现在的民力,要造战船,最多造出一艘装潢华丽的楼船画舫,给了韩玉笙他就没有了,从长安顺着大河而下遍观五岳三山的愿望算是暂时破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