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说这个了。”姚复仍是不怎么高兴,但他照样从袖子里拿出来了要送给家里人的大礼。
那是一卷纸,准确的说,应当算是圣旨——不过是他没有明黄的绢布,也没名贵的宣纸,只好暂时拿军中用的信纸写了。
应瑕无奈地夺过信纸,抬眼问了一圈:“谁识字?”
家仆和婢女们面面相觑,半晌才有一个丫鬟自告奋勇上前,福身行礼:“殿下,奴婢略识一些。”
“念。”应瑕轻轻晃着酒杯,面不改色道。
“诺。”婢女再次福身行礼,轻轻展开纸张,开始念道:“朕感太上皇及兄嫂之恩,特封夫人各为诰命,赐绫罗锦缎各百匹、金银五万,以弥补七年间对父兄亏欠。”
应瑕眉心狠狠一跳,狠狠拧了一把姚复:“你会写诏书么!”
“嘶……”姚复脸色扭曲起来,又马上恢复如常,他咬牙说:“……谁不是第一次当皇帝?”
应瑕把他拉起来,往外走去,自若地说:“我们先告辞了。我素来喜爱清静,便不在这里住了。”
小孩子也太吵闹,应瑕也不想理睬三位夫人对她的试探。
人多了总会这样,免不了勾心斗角。
碧姬几乎是无孔不入,虽说在仙人脚下,也还是离姚老头远一点保险些。
“你不喜欢他们啊。”姚复坐上马车,转过眼睛去看应瑕,虽是含着几分笑意,眼中却夹杂着神伤。
应瑕感到有一根小刺扎入了心脏,不痛不痒,但格外难受。她垂下眼眸,不去看姚复,只说:“不。我其实很喜欢他们。我只是……一时受不了。”
其实也没什么勾心斗角,三位夫人都很宽和热情,也许是应瑕天性凉薄,又也许是她习惯了身居高位,一时难以接受人间五味。
“你从前……与家里人关系不好?”姚复自觉失言,敏锐的感受到应瑕的语气好像不太对劲,便凑上前,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姚复只知应瑕来自千年前的异世,她的名姓样貌与现下别无二致,只是对于她的前尘过往一概不知,现在想来怕是充斥着铁锈血腥。
“嗯。”应瑕忽然抬起头,似乎想起了往事,只是语气平淡,好像事不关己。
“我出生在天外之天。”
天外之天,天君的住所,那里有八十二座白玉做的城池,到处龙盘凤舞,麒麟踏浪,是实打实的仙界。
应瑕和应瑜就出生在其中一座城池。
他们的父亲杀蚩尤、斩夸父,划三江、分九州,又接乘黄帝登仙,是天外天的大功臣,连天君也极富溢美之词,赏赐如同天河里的流水,后浪接前浪,不断进入应龙的住所。
一旦得到了无上的荣宠和倾绝的富贵,人就会愈发骄奢淫逸。
应龙自以为万世无忧,旋即纳了几十房娇妻美妾,给应瑜和应瑕添了数百个弟妹,至于糟糠之妻——则是一杯毒酒,送进了天河。
“此后的几百年,我和应瑜杀了四百四十二个兄弟姐妹,还有一个送到了天君的床上,有了两个主事的星君。”应瑕笑了笑,那双美丽的瞳孔中满是狠厉与嗜血,“父亲想杀了我们,那又如何。”
还没等他们兄妹筹谋着杀掉父亲——弑父在人间是大逆不道,可惜在弱肉强食的天外天屡见不鲜——应龙就因为一个无足轻重的小错被流放到了灵山,貌似是因为治水一事处理不够及时,害的大禹的妻子涂山氏成了石头。
那次天君处决掉天庭上不少神仙呢。
不过应龙仍然没意识到天君一开始的计策不过是捧杀。
战争猝然打响,蚩尤之后,碧姬之祖——巫族新的大帝悍然发兵,攻入了灵山。
应瑕冷眼旁观,看着自己的父亲死于战火,方才披甲上马,帮自己的兄弟稳定根基。
随后她就到了十五岁的应瑕身体里。
“只可惜……”应瑕有些意犹未尽地咋咋舌,“还没来得及巩固声望,再逼宫取下那龙王之位,再提剑杀上天外天。”
姚复眨眨眼,抓住应瑕的手:“左右都过去了。不过我倒是没听说过这些——黄帝和大禹的故事我倒是知道。”
“佛家说:‘三千世界’,这是没错的。”应瑕笑着转头,与姚复对视:“三千世界,各不相同。从大禹之后,有的时候是启继位,有的又是伯益……有时候启杀了伯益,有时候又是别人杀了启——从那时开始,就有了无数个时空。”
“也许是有三千红尘,可是在茫茫人海间,我想不论什么身份,总会遇到你。”姚复坐直身子,虔诚又小心地举着她的手,“不论是繁华盛世、战火硝烟,不论是天潢贵胄、市侩小民,我愿意永远把心交给你。”
“你可以放下不堪的过去,横竖再也不必面对;你也可以把血泪的历史悬挂于心,永远作为人生的警醒。”姚复顿了顿,接着说,“我不会因为你的过去与你心生芥蒂。如果……你实在不能接受家人,每个月我例行给父亲请安时,你在宫里就好。我可以从宗室里过继一个孩子做太子……”
应瑕忽而笑了出来,她坐直身子,以袖掩唇,无声的笑着,一双瑞凤眼满怀欢喜地看着姚复:“你愿意送我一件礼物吗?”
姚复没想到她突然换了话题,但只是微微愣了一瞬,便信誓旦旦地保证:“当然没问题!你想要什么?作为我的皇后,只要不是天上日月星辰,我都可以给你弄过来。”
“我要明年榴花开遍的时节,见到楚王的项上人头。”她眼中的欣悦倏而变成了剑刃般的冰冷无情。
姚复收敛起笑容,神色凝重起来,郑重说道:“好。”
应瑕转过身子,敲敲车窗,又探出半个脑袋,对车夫说:“到大王庙去。”
每次回长沙,姚复总要去大王庙看看的。
他明明不信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却总要去求个好彩头,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
“去那儿干什么?”姚复抱胸斜眼瞧了应瑕一眼,“又破又烂,不如找那什么须弥芥子去啊。”
车夫正欲驾马,听到皇帝和皇后在车上意见不一,只好又放下了缰绳,等着这两人商量出一个最终的目的地去。现下天都黑了,寒冬腊月的,晚上是又湿又冷,要不是车上坐的是天下最强权的两个人,谁愿意大晚上还拉车。
“她好像住在山上吧。”应瑕略微思忖一下,“很远啊。”
“可是我们总不能在庙里过夜。”
“嘶……我想想她住在哪座山上。”
……
车夫坐在前面,百无聊赖地听着他们争执了一会儿,终于被结论叫回神魂:“到云母山去!”
“长沙云母,服之长生。”
《列仙传》所云的云母山云母石,传的神乎其神,引得修道者争而食之,只可惜不过是些普通石头。
想来须弥芥子也是借了云母山的大名,堂而皇之占了山头隐居于此了。
车夫虽说面上不说什么,心里早骂开了车里的贵人——云母山离这里有几十里,更深露重的,顶着寒风往山上去,也不知道这两人怎么想的。
姚复下车的时候多给了车夫几两银子,方才扶着应瑕下了车。
云母山不算很高,今夜虽不是满月,月光也算清明,山上还有环路,上山不算难事。
“她到底住哪啊?!”
姚复站在山顶上光秃秃的一处空地上,有些崩溃地喊道。只剩这一块空地,四周不是山林就是两人高的野草,已经到了路途尽头。
“道观不在山脚,不在山腰,也不在山顶,到底在哪啊?!”
上山不难,下山也不难,从白云深处找到一方道观难。
他们两个人上上下下沿着山路走了三四遍,硬是找不到须弥芥子的一方小院。
应瑕实在困的受不了,干脆就近坐到一块石头上开始打盹,等着什么时候姚复想到解决办法,或是须弥芥子感知到他们的气息来找人再说。
姚复也坐在地上,愤愤抓起一块石头,掷向前方的山路。
石子落在一双皂靴前,来人抬眼看了看这两人,终于没略过去。
来人走到姚复面前,并不带什么感情地问:“二位在此处有何要事?”
姚复只觉有人挡住了月光,缓缓抬起眼睛,便见了李尘生那张清绝脱俗的脸,登时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他连忙站起身,几乎是不可置信地问:“你怎么在这儿?”
“在下要回师门去。若二位需要什么帮助,在下也能倾囊相助。”李尘生很是平静地回答,旋即话锋一转,“不过……”
李尘生微微顿了一下,方才说道:“阁下若是也来求云母,那便——恕难从命了。”
姚复心下一喜,想必李尘生也是须弥芥子的门人,那定然是认得山路的。可欣喜之余又有些忧愁,上次虽说有一面之缘,这个江湖游侠竟过了短短几个月就把他们夫妻忘的一干二净,也不知还好不好继续说话。
最终他还是背着手,轻咳了两声,才说道:“我和夫人听说山上有仙人,这更深露重的,打算来借宿一晚。”
“丑时一刻。”李尘生抬头看了一眼月亮,说道,“二位跟我走吧。”
接着他往前两步,抽出长剑,一剑砍断了不远处一簇两人高的野草,硬生生在山林中开出另一条路来。
应瑕那一点潦倒的困意被剑鸣声击散,她轻盈的跳下石头,拉了一下姚复的手指:“走吧……”
她打了个哈欠,显然是没睡够。
“你要是想睡,我背着你便是。”姚复叹了口气说道,在她面前蹲下身子。
已经很晚了,她想睡也是正常。
感受到身上的重量后,姚复赶紧站起身子,快步追上了李尘生的步子。
野草尽头,是一座别致的小院,不过已经荒芜的不成样子了,玄衣白发的仙人沐浴着月光,正在院中闭目养神。
李尘生收剑入鞘,推开那扇嘎吱作响的小门。
姚复顾不得作揖行礼,跟着李尘生的步子进了那偏僻的小院。
只在踏入那小门的瞬间,整个云母山好像拔高了近千丈,从门口能一直看到通天的云梯,几乎俯瞰整个长沙城。连荒芜的院子也彻底换了个模样,杂草丛生的地面瞬间变成了青石地板,青墙黛瓦向四周扩展,错落别致的宫殿如雨后春笋从地上冒出来,一口大钟也忽然出现,悬挂在仙子背后。
别致小院成了囊括整个山头的巨大道观。
须弥芥子施施然从地上站起来,随手指向远处一个房间:“想来二位一路舟车劳顿,便住在那里吧。”
“多谢仙子。”姚复忙不迭背着应瑕往那边的房间走去。
须弥芥子含着笑,看着姚复关上了房门,才对李尘生说:“你不要像你师兄一样,掺合朝堂上的事情,到头来身家性命都要假以人手。”
李尘生垂下眼睑,手指按紧剑柄:“玉墀谨记师父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