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瑕忽然又放下远镜,对那统领说:“让人去城南,叫陈丞相带着人回来吧,不必出城去了。”
她微微眯起眼睛,目送着那统领转过身去,又因为此处留下的士兵不多,他只好匆匆下了楼去叫空闲的兵士传信去,待他再回来时,应瑕已经不见了。
他心跳漏了半拍,下意识扭头去看塔楼的小门,应瑕正施施然从里往外走。
她神色并无异常,只是走到他面前时告诫道:“下不为例。若有下次,掉的就是你的脑袋。”
统领如坠冰窟,彻骨的寒意从脊椎蔓延,顷刻吞噬了肌肤,旋即又退去,他连忙抱拳请罪:“臣一时心切,唯恐殿下得知此事心神不稳,误了守城之事……”
应瑕凉凉看了他一眼,又走回城垛之前。
往日的子时总是尸体最多的时候,今日却格外不同——也许是屈郢能找到的尸体有限,现下已经枯竭了。除了稀稀拉拉几百人,往后再没了尸体。
“殿下……”统领上前想说话,被应瑕抬手制止了。
“稍安勿躁。”应瑕继续看着远处的景物,地上血迹斑驳,焦尸与灰烬融合在一起,奇怪又恶心的液体与凝固的血液混合,散发着恶臭,“还没完呢。”
“不,殿下。陈丞相上来了。”统领有些尴尬地答道,“要把他安排到哪儿?咱们的塔楼不够。”
应瑕把远镜塞进统领手里:“你看着,一直看,但凡发现有行尸,马上通知我。我们已经快弹尽粮绝了,不要随便放箭了。”
这一批火箭是最后千支了,运送粮草的官道早就被截断了,城里的粮食最多只能再维持两日——应瑕并不关心别人的死活,只是与姚复待的久了,再冷硬的心也会被染上两分柔情。若是他见到城里成了饿殍遍野的样子,想必不会高兴。
她转身走到塔楼里,姚复还躺在床上,陈重熙坐在榻上,百无聊赖地撑着脑袋,见到应瑕进来才起身行礼,顺便把兵符还了回去:“殿下。”
“他什么时候能醒?”应瑕接过兵符,紧紧皱着眉头坐在榻上,轻轻摸了摸姚复的额头,发觉烧已经退了。
“我能坐这儿吗?”陈重熙并不急着回答,只是笑笑问道。
应瑕用不屑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陈重熙并不顾及应瑕的看法,便坐在床榻另一头,收起了笑靥,有些苦恼地说道:“这病都这样,要等他完全清醒过来还得几天。”
“你不是会针灸,有没有什么针法,能让他立刻好起来?”应瑕也是满脸哀愁地看着陈重熙,“楚王好像把兵士都炼成了活尸,城内守军定然空虚,趁机攻打再好不过。若是他一直病着,误了时候可怎么好。”
再者……一直病着,多难受啊。得了这热症是真的遭罪,应瑕又不是没病过,很是清楚感受。
陈重熙眉头一跳,有些无奈地说:“殿下,病多久是天理伦常,即便有那种针法,过几日他会病的更严重。您忍心吗?”
应瑕重重叹了一口气,又问:“那有没有什么东西能一举歼灭那些肉尸?”
想来碧姬的影响是越发深重了。应瑕也渐渐变得不正常了——她从前没有这么多话不说,怎么也不该如此异想天开啊。
陈重熙只好笑起来:“殿下,这一批不像是肉尸,应当是疫尸……我来时看了天象,不出三日就会有支援的。”
应瑕烦闷地甩袖出了门。
她自己也能意识到碧姬在不断影响她的言行举止——也许屈郢也发现了碧姬的神魂,因而不断杀人以死气供养。
也不知道须弥芥子到底有没有察觉到。
约莫午时。
原本当空的烈日忽然被一片浓密的乌云遮挡起来,天色骤然阴暗。应瑕抬起脸去看天上的云,并不像是将要下雨。
她没什么感觉,甚至因乌云遮住了炽烈的日头起了一点欣慰的快意,只是陈重熙的脸色极为难看——在一个术师眼中,天生异象也许是不详的。
耳边忽然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扭曲嘶吼,混杂着几分快意的笑。
“碧姬,这些够了吗?”
应瑕感到自己脑中的弦齐刷刷炸开了,她预料到了什么,艰难的咽了口口水,随后抬眼望去——不出所料,黑压压的尸潮再度来袭了。
而且根据陈重熙说的,那全是些皮糙肉厚力大无穷极难除去的肉尸。
肉尸与疫尸也有所不同。
疫尸的身体不过是凡人身躯,与寻常尸体无异,所行目的也不过是传播疫病。
肉尸则真如铜墙铁壁了。
对方很快兵临城下,屈郢似乎是怕祸及自身,没有骑战马或是坐在战车上,他脚下那也许能叫做战车,看着像是一座移动的塔楼——他站在那塔楼的顶端,手里高高举着马鞭,指挥着活尸大军前进。
他脸上盈满了略带癫狂的笑意,血丝充斥着眼球,原本黑色的眸子也染上了血色——他大约真疯了。
应瑕垂下眼眸,伸手指向高大的战车:“放箭。”
她的瞳孔幽深不见底,比起屈郢的癫狂更显可怖,像是吃人的兽。
火箭争先恐后地落在木质战车上,却没能让它们成功燃烧起来,火星飞溅间点燃了肉尸的躯体。
屈郢微微蹙起眉头,令人拉着塔楼后退几步,躲开火苗——木头到底是木头,涂了再多漆也是会烧起来的。
到了安全距离之后,他大笑着冲着应瑕喊:“应夫人,你以为这城门能坚持多久!七日之内,孤必然取姚子季项上人头——咱们走着瞧!你们害死了碧姬,我便要你们偿命!”
“碧姬乃是自刎而亡,害死她的是你才对。”应瑕面如泰山,气定神闲地回复,“如果不是你刚愎自用,我家陛下不能得势,碧姬也不会死。”
屈郢似乎也回忆起了当年的往事来,讪讪敛起笑意,随后怒目圆瞪,怒喝道:“闭嘴!你闭嘴!”
应瑕扬起一抹微笑,里里外外丝丝缕缕渗着寒意。她眉眼微微弯起,似乎从没遇见过这么高兴的事。
“左右你早晚也是要死的,孤便拿你的尸体,好温养碧姬的生魂!”屈郢咬着牙看向应瑕,脸上再度露出扭曲狰狞的笑容。
应瑕冷笑一声,说道:“拭目以待。”
屈郢旋即回头让人驱车离开了,碧姬的身影在他背后缓缓浮现,她狠厉又阴毒地盯着应瑕,尖利扭曲的声音传入耳畔:“……没用的……长安……沦陷……”
长安怎么样应瑕不在乎。
左右哪怕天下人死绝了,在现世里也不会损伤分毫,桥虹也不过是早一些脱离幻境,反而能帮应瑕稳住朝廷。
那一抹绝艳绮丽的红只有应瑕能看到,她的神魂确实越发强大了——也越发像个恶鬼。
真正的恶鬼就站在城楼上,看着她露出挑衅般的微笑。
也许从前她的一切焦急、恐慌、担忧都是做无用功——必须逼着碧姬的神魂更为壮大,须弥芥子才能从外部察觉,从而控制住她。
她的愤怒、怨毒、不甘,让她不断堕落入更可怕的深渊。
底下的肉尸确实极为难缠,即便是被灼烧成焦尸也能自如行动,熔化的铁水滴滴答答落在地上,随着拖沓的脚步与泥土混合在一起,留下暗沉的瘢痕。
火箭的效率不够高,有些尸体直到烧到骨软筋酥,一动就会散架方才停下动作,而那颗脑袋还是张着嘴巴发出暗哑撕裂的吼声。
应瑕抬手制住了士兵们继续搭火箭的动作,随后说道:“这一批火箭用完,便不要用了。用普通的箭矢,直接打头。”
尚在弦上的十几支火箭很快用完,弓兵换了闪着寒光的铁箭,每个人都是经过层层选拔才站在这里的,百步穿杨只是最基本的工夫。大家对着活人尚还存有三分同病相怜的哀戚,对着死人可没有那么多顾虑。
屈郢手下的肉尸大多是强征来的无辜百姓,或是真心错付惨死的士兵,也许屈郢觉得他们已经是铜墙铁壁无所不清,佩戴盔甲的并没有很多,只是人手一柄长矛,或是一把短剑。
这些家伙行动不快,普通的箭矢确实比火箭有更大的优势。
但这玩意儿也真的难缠,无论如何也只能让尸体保持在城门前几尺的距离外,后头的肉尸好像杀不完一样。
而且味道也很冲——本来就是尸体,即便会行走,终归是会腐烂的。尤其是从金陵到幽州来——哪怕是从巨鹿到幽州。
一直到夜幕降临。
太阳渐渐湮没了最后一丝光亮,天地之间骤然亮了一下,旋即陷入黑暗,肉尸好像失去了辨别方向的能力,它们互相推搡踩踏,迷茫地徘徊在城楼下。
应瑕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液,转过眼去看出来看天象的陈重熙。
天上的乌云并未散去,仍死死挡在城市上方,因而看不到星星,于是陈重熙走了过去,低头去看底下团团转的肉尸。
陈重熙原先还疑惑,他看见几个肉尸抬着头迷茫的看着天空,忽然眼中闪过一丝欣喜,脱口而出:“难不成肉尸与飞蛾一般趋光而行?这可是从未记载过的——”
应瑕微微蹙起眉头:“可是城门向南,白日时肉尸怎么会往这边走?”
陈重熙惊喜地摇摇头,眼中迸射着兴奋的光:“那便是与飞鸟一般了。殿下,能留一只活的么,我想仔细研究研究……”
“你先想想如何在白日里对付它们罢。”应瑕似乎有些不满,抱着胸冷眼看底下的尸体,“明日就要弹尽粮绝了,大家都要饿着肚子打仗。”
“它们明日大约来不了了。”陈重熙露出他那标识性的高深莫测而又奸诈的狐狸般的笑,看向西南边天空。
月亮正从云层中崭露出来,缓缓往西方移去。
肉尸感受到天边的光亮,都仰头看着明月,转头往西边去了,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