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侄见过梁王!”
灯火如照的廊下,一众面无表情的“贵人”分立两边,一动不动望着随梁王近前而来的吹笛人。
姬珣眼神示意左右收起兵刃,无事发生般,垂目朝来人拱手行礼。
“梁王爷别来无恙!”
“侄儿好雅兴!”
梁王年近不惑,慈眉善目,一袭云锦竹纹袍衬得他膀大腰更圆。
只姬珣的角度看得清楚,与赌坊中常见的声色之徒相比,梁王的双目既不浑浊,亦不散乱,浮于表面的慈和之下是凛若鹰隼的锐利与锋芒。
“让本王在府中候着,自己却寻来了浮云楼。”
梁王站定在阶下方寸之地,举目张望片刻,不等姬珣应声,又侧身朝随同近前的侍卫道:“还不快给我子晔侄儿看座?”
“是!”
“王爷不必多……”
不容姬珣推却,几名披甲带刀的侍卫不知从何处搬来两套雕纹精细的花梨木桌椅,一套安于廊下,一套置于阶前。
“来人呐!看茶!”
侍卫将将退下,又两名姿容出挑的侍婢执着茶盏袅娜近前。
直至袅袅茶氲四溢,梁王不紧不慢落座阶前,接过金描银勾的定窑盏,朝廊下之人遥遥举杯。
“子晔侄儿,请!”
姬珣:“……”
三年闲散姿态,假戏或真做,梁王的架势端了十成十。
旁若无人吃完一盏茶,若无所觉左右双方侍卫的“争锋相对”“一触即发”,梁王举目望着天边月,良久,摩挲着茶盏,如话家常道:“本王记得昔年在学宫,姬府一门双侯,举目中州,风光谁人能及?奈何世事多变,北宁侯成了圣上,赫赫军功不输今上的令尊却有家难回,只能一人寡居京郊……”
“若是没记错,子晔同我珧儿相差一岁?”
梁王揭着茶盖抬起头,不等姬珣应答,眼角蓦然下弯,眸间藏着几不可察的戏谑,继续道:“前些年在中州,本王也曾听太傅提起,说你二人日月并辉,才学不分上下,只为何多年不见,我珧儿成了太子,子晔你却只得镇守边关,与父分离?”
姬珣眉间拧着结,冷然抬起头。
听出了他的不怀好意,却不知于如此剑拔弩张的当下激怒自己,梁王所图为何。
“父不如父,子不如子。”
窥得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愠怒,梁王脸上笑意愈甚,又道:“子晔,你父子二人光风霁月世无其二,怎得总差他父子二人一步?”
姬珣垂在身侧的手微微紧握,余光里映入梁王隐含探究的面容,顿然垂下眼帘,淡淡道:“比不得王爷,心比天高。”
“呵。”
梁王一声轻笑,垂目盯着盏中跌宕不休的涟漪,沉声道:“子晔肖父,此分傲气,当真与昔年的南宁侯一模一样……令慈……”
梁王抬起头,眼底噙着追忆往昔的感怀:“令慈当年一笑倾人城,京中人人皆传,姬府一门双侯,两位侯爷的正妻却似云泥两端……云又何欢,泥又何妨?事到如今,舍妹国母之尊,令慈……”
听他口无遮拦提起母亲旧事,姬珣目光骤凛,顾不得长幼尊卑,沉声打断他道:“王爷慎言!”
梁王提着茶盖的手微微一顿,一边搁下,一边沉沉道:“既无心叙旧,看在你母亲面上,今日允你三问,来日奈何桥头再相见,也好同她有个交代。”
晚月西落,春寒越发料峭。
廊下的灯笼摇摇晃晃,照着阶前人的影摇摇颤颤,如鬼似魅。
姬珣侧身看向左右,少作思量,举目望着晚月下的西梁山,沉声道:“既如此,敢问王爷,城中游方医林苏叶,其婿孟岳——梁枕村里的小铁匠,是因何而死,不知王爷能否解惑?”
“林……苏叶?”
仿佛不敢相信耳所闻,梁王顿然抬眸,读懂他眼里的正色,随即扑哧一声,两手搭住扶手,刹时笑得前仰后合。
“哈哈——果真是照清之后,生死攸关之际,不问自身,但问百姓。只是……”
他顶着满脸笑褶抬起头,两眼越过姬珣看向二阶之后,脸上神情似笑非笑,又看向姬珣道:“子晔去过神女庙,拜过山神庙,而今更是已竟洞察浮云楼间事,竟还不知、不敢相信他两人是因何而死?”
得梁王招手示意,吹笛人宫商错步上前,朝姬珣遥遥施了一礼,徐徐开口道:“回世子爷的话,医师林苏叶上山采药时失足跌落崖底,确有其事。”
姬珣下意识蹙起眉头,不等追问,又听他道:“他跌落崖底断了左腿,性命却无忧。偏不巧,他跌落之处不在旁处,正是栖云峰下的赭矿。”
宫商勾起唇角,娓娓继续道:“径自离去便也罢了,偏爱多管闲事。看见赭矿,想起城里的采石人,不管不顾冲进矿中与我几人争论,问赭矿之事为何不曾上报,问一众采石人有家难回是否与之有关……明知故问,实在愚蠢!”
姬珣迎向他的目光,冷声追问道:“孟岳呢?他去河边只为祭拜岳丈,为何非死不可?”
宫商下意识看向梁王,得对方颔首以应,又转向姬珣道:“旁人便也罢了,孟岳是铁匠,祭拜林苏叶时,好巧不巧,偏又去了神女峰下。”
想起什么,姬珣沉着脸,接过话头道:“你是说,他看出了梁川水的异常,推断出梁川上游或有人在私铸兵器?”
“虽不似世子爷慧眼,也大差不差。”宫商摇摇头,懒洋洋道,“孟岳瞧见了往来梁川的船只,虽不能确认,但那船里恰巧坐着神女几人。”
“神女?”姬珣剑眉微挑,盯着他的眼睛,沉声道,“你是说,神女原是由男人假扮之事,被孟岳识破了?”
宫商目光微滞,又似对他的道破身份不以为意,眼角下弯,倾身拱着手道:“世子爷果真慧眼如炬。”
胸口阵阵发闷,双手攥着扶手平复许久,姬珣轻出一口气,又转向仿佛置身事外的梁王,继续道:“敢问王爷,太子、端华他可知梁州城中事?”
瞒报赭矿、私铸兵器,草菅人命……此间种种,是梁王一意孤行,还是有端华的示意与参与?
“太子?”
梁王垂目沉吟,直至盏中热气渐消,四目相对,他眼里的戏谑与冷淡不再,取而代之以发乎本心的爱怜与不舍。
“珧儿他,一人之下、天资无双,本该是这世上顶顶尊贵之人……奈何承东宫位太早,没能建下过什么拿的出手的功勋,今上又以武定国,朝中因此时有议论……
“身旁也没什么得力可靠之人,那南洛,说是亲信,实则成日里只知溜须拍马,做不成什么大事;贺兰詹事,虽能一用,到底念着陛下旧情。子晔许也听说过,贺兰是今上为北宁候时于战场上救下之人,因救下之地在贺兰山,才改作贺兰。他忠心不二之人唯有今上。
“让他跟着太子,是信任,还是为警醒,如今下定论还言之过早。
“珧儿久居深宫,宫外之事不好筹谋,只能由我这舅舅越俎代庖却也无妨……只求他荣登九五之日,莫要忘了我姜家之功……”
廊下灯笼摇曳,迎风而来的风越发寒凉。
宋晞和追影去了一个时辰有余,依旧杳无回音。
姬珣攥着扶手的十指越发紧握,身下的花梨木椅越来越让他如坐针毡。
第三问后,他当正面相迎,还是退步朝后?此两者外,眼前之局可还有第三种破局之法?
脑中思绪翻涌,面上一如既往——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三问。”
仿佛对他的动机不慎好奇,姬珣不再追问端华相关之事,转而道:“神女峰下的金丝兰,敢问王爷,是从何而来?”
梁王刀眉微挑,抬头同时,眼底似突然掠过一丝意兴阑珊。
“子晔胸怀天下,南州百姓有福。只是,”他揭开茶盖的动作再次一顿,懒洋洋道,“并非本王食言,实在是与那人有言在先,此事天知地知,万不可让第三人知晓。”
不等姬珣再问,梁王拂袖起身,提了提衣袂,转身朝后道:“三问皆毕,宫商?”
廊下众人脸色齐齐一变。
不等姬珣开口,金影几人执剑在前,只怕梁王突然发难。
待侍卫撤下桌椅茶具,梁王主仆两人已行至人群之外,遥遥望了望灯影绰绰的廊下,不疾不徐道:“将选择权交由我子晔侄儿。”
“是!”
不等他几人多话,依依如诉的晚风里,袅袅笛音又起。
静默许久的梁州高门如同木偶被牵动了线,转身朝向大门方向,一步一顿,直奔姬珣几人所在。
姬珣几人连退三步,灯影描刻下的面容霎时苍白。
设局之人用心何等险恶。
倘若出手,他几人的手上便会被迫沾上无辜者的血。来日被问责,他难辞其咎,更不知何以面对廊下人亲朋友邻的目光?
倘若只退不进,即便被误伤,即便父侯与今上追究起今日伤他之人,而今阶下之人皆能被问责,只梁王依旧高高挂起,片叶不沾身……
谁能相信天下竟有此等邪术,笛音而已,竟能控得人无知无觉,听命行事。
“爷!”
疾风几人围拢在旁。
笛音越是婉转,近前而来的步调越是坚定,他几人的面色越是难看。
依稀受那笛音影响,剑拔弩张的当下,手中长剑震动,赤练流火。
灯火昏晦的廊下仿佛有根无形无影的弦,绷至极致,随时便能见血封喉……
“飒——”
眼见知州申氏并两名青年已迈过门廊,众人皆已提起手中剑,间不容发,月华顷洒的屋外,一道破风声凛然响起。
姬珣几人下意识抬起头,正见一支长箭下方悬了个棕灰色小兜,穿过晚月照亮的琉璃瓦,掠过长街,奔他几人而来。